“滿腹有文難罵鬼,措身無地反憂天。她一個好好的劍客爲何你定要讓她成爲文人呢,要知道一個劍客要是接觸了我大漢文化以後,就會以爲到處都是禮儀之邦,那樣她的銳氣與日銳減就不好了。”
“大丈夫居世,生當封侯,死當廟食。她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做,你不用瞎操心。”清桐不滿,爲啥樓澈就不可以學習敝國文化?
“我不是那個意思,而是我覺得,樓第一是一個殺手,不應接觸太多比較柔軟的東西,不然以後殺人可能就下不去手了,你也知,春花秋月是最爲改變人心性的。”楚瑾泉解釋一句。
清桐昂首闊步,準備去看看樓澈在做什麼,楚瑾泉尾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亦步亦趨出了帳篷,萬壑疏風清,兩耳聞世語,剛剛出門不久就看到了在前面的幾個人,前面有一叢篝火。這篝火徐徐燃燒,偶爾火源抽搐一下,讓人們看上去在火光中就像是一個個雕塑。
清桐簡直難以置信,這些人竟然一個個都目瞪口呆的在這裡,聽着樓澈大吹法螺,樓澈雖然不識字,不過樓澈將識字的好處一一都說了出來,並且表示,就連自己都要好好的學習漢文化。
而在草原,是沒有私塾的,除了貝爾與幾個王家公子開始,所有人幾乎都不熟悉中原文化,但是偏偏中原問話,目前看來是非常好的一個問話。九天涼月淨,初心誦其經,勝似撞金鐘百下。
清桐慢慢的退了回來,“我覺得尚好,你覺得呢?人都是有自己選擇的餘地,要是可以真的這樣子,未嘗不可。”清桐一邊說,一邊安靜的退了回來,楚瑾泉輕輕抱住了清桐,“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當然是好的。”
“最好是讓可汗過來看一看,我的教化之功。”清桐一邊說,一邊舉步到了前面的帳篷,貝爾剛剛歸營,剛剛吃了簡易的東西,正準備睡覺的時候,清桐與楚瑾泉造訪,他強打精神,站起身來。
景嘉妍後退一步,因不知道兩人的來意,她也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回避還是應該等着,而清桐與楚瑾泉還沒有進來的時候,貝爾已經握住了景嘉妍的手,“不用,都是自己人。”
“嗯。”景嘉妍輕輕頷首,雖然說是自己人,但是在景嘉妍的心中還是有忌諱的,雖然說是朋友,不過這種關係的朋友,不敢去實際思索兩人的關係。
也不敢將這樣的關係放在臺面去考慮,畢竟他們是東陵國人,而草原就是草原,是另外一個部落,景嘉妍知道,自己應該避嫌,不過帳篷很小,她咬咬牙,邁步往出走。
身後的貝爾輕輕說道:“你是大妃,不論他們過來是爲了什麼,或者說什麼,你都可以參與議論,這麼多年,你還不知道我對你的心?”她看着滿地的月光,慢吞吞的回過頭,忽然間不知道說什麼。
語聲哽咽,“我……真的可以?”一般說來,和親公主不過是用來鞏固兩個國家的政權而已,至於“愛”好像也是無何有之鄉的一個傳說而已,更不要說讓和親公主過來聽這些策論,本就是一個錯誤。
但是在景嘉妍這裡並不同,景嘉妍自從到了草原以後,並沒有任何一次是被苛待的,她想到這裡,油然而生一種感激與信賴,一下子就衝了過來,就像是幼獸受到了攻擊,忽然間找到了母親的懷抱一樣。
她緊緊的抱住了可汗,“我,我……不知道說什麼?”貝爾輕輕的拍着這受傷一般的幼獸,在她的耳邊說道:“那就一個字都不要說,一句話都不要說,讓我安安靜靜的抱着你,保護你。”
“可汗,你是我的長生天。”她擦拭了一下眼中猝不及防滾落的淚水,他靜靜的一笑,“長大了,以後不要這樣子了,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開心,我就……開心。”他說的斬釘截鐵。
景嘉妍看着貝爾,老實說,從自己和親開始,一切都是生搬硬套,他一開始覺得貝爾是一個粗魯至極之人,並且發誓自己絕對不會與貝爾一心一意在一起,只要是有機會就會逃離,但是想不到……
她或者也是知道了自己的小九九,從一開始就表示自己疏於防範,並沒有真的理會景嘉妍會逃離,從來沒有任何一次禁錮過景嘉妍,一開始景嘉妍也以爲這不過是欲擒故縱,但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她才知道這並不是。
而是一種關懷與愛,說出來讓人可笑,有一次景嘉妍甚至已經逃走了,但是在大漠的寒風中又飢又渴,腦海中閃現出來的無不是他那張臉,他也是傾巢出動,帶着所有人開始尋找她,終究還是找到了。
在那一天以後,她發誓自己要對他好,但是每一次都做不到,一開始到草原的時候,景嘉妍也是穿着漢服的,從來沒有一次表現過自己的屈服,她是那種看上去平和如鏡但是內心中激越的就像是山鬼一樣的女子。
有一次,大好的機會,她總算是走了,離開營地一百碼的位置,她看着沉睡在暮色中的營地,牛馬成羣,忽然間覺得一種悲天憫人的情緒頃刻間就包裹住了自己,一種沉重的使命感幾乎壓迫的自己快要站不穩了。
她終究還是在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以後,決定撥轉馬頭,終究還是等在了原地,這個夜裡,他巡營過後已經沉睡,但是剛剛發生的一切她都知道,等到景嘉妍回到了營盤的時候,貝爾從帳篷中坐了起來。
面前是兩杯酒,他說道:“這杯酒算是大漢的合巹酒,你要是真的打算在這裡留着,這杯酒你我一飲而盡,你要是覺得留在這裡委屈了你,你可以離開了,我送你你想要的。”
“果真?”她再三強調,走了過來,營地腳下的綠草軟綿綿的,讓她每走一步都如同漫步雲端,但終究還是站在了貝爾面前,含辭未吐,氣若幽蘭。
“你果真,還是騙我?”眼淚幾乎落了出來,她自己都不清楚究竟自己爲何會有這樣的感覺,真的還是假的呢?貝爾,爲何貝爾會這樣子對自己?他真的是要將自己放走嗎?
“你聽過《明妃曲》《昭君怨》?”貝爾看着面前的兩杯酒,問出來。她華容婀娜,輕輕一笑,想不到竟然連貝爾都知道何爲《昭君怨》何爲《明妃曲》,那一刻,景嘉妍確定自己笑了,苦笑。
“你的意思是,我!漢恩自淺胡恩深,人生樂在相知心?”這是王安石《明妃曲》中的一句,明妃初出漢宮時,淚溼春風鬢腳垂,可以說千百年前的明妃與自己是一模一樣的。
他沒有擡頭,只是定定的看着兩杯酒,兩杯酒就像是上好的琥珀一樣,凝固着,凝固出來一片美麗的晶瑩,她的目光因爲剛剛淚雨婆娑,有了一片迷濛,酒杯時遠時近,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選擇。
“喝不喝?”終究還是貝爾問出來一句,她的眉如同屏翳收風一般,口氣如同川后靜波,“我過來的不情不願,是葉清桐與楚瑾泉的計劃,你都知道?”他何嘗不知?在這個世界,大概沒有他不知道的了。
他看着她,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表情滑稽而又可笑,有一種不知道是想要哭還是想要笑的惶惑,景嘉妍忍耐住了內心的惶悚,微微看着貝爾,不知道爲何,他明明知道自己是那樣想要逃離還一次一次的給了自己機會。
“你每一次都想要騎馬逃走,但是你不知道,馬兒是草原人們最好的朋友,只需要我吹一聲口哨,馬兒就會回來的,一切都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長生天在上,但是我沒有那樣做,你知道爲什麼?”貝爾一邊說,一邊看着面前的景嘉妍。
聽完這句話,景嘉妍可謂態生兩靨之愁,淚光點點中看着貝爾,誠然,貝爾是一個好人,甚至是一個好男人,但是並不屬於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在與自己的過往較勁,還是在與自己的愛情較勁,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還在想着景維沒有。
良久的沉默以後,她的手終於伸了過來,握住的不是酒杯,而是貝爾的手,貝爾的手僵硬而又僵硬,冰冷中帶着一種惶悚,她的手溫溫軟軟,就像是一塊美麗的梔子花剛剛綻放開一樣,貝爾的手是粗糙的。
但也是平和有力的,是帝王的手,形同龍爪一般,讓人有一種淡淡的溫和。她**微微,良久以後這才知道貝爾對自己的好,她重重的點頭,“我知道,要是你想要我死,我已經冒犯你多次,可以死一百次了。”
“但是並沒有,你從來沒有讓我去死的意思,你珍惜我,你疼愛我,從今以後我也要珍惜你,疼愛你。”她一邊說,一邊用左手握住了酒杯,他的右手伸過來,穿越過了景嘉妍的左手,兩人的肘關節輕輕的觸碰了一下。
然後契合成爲了一個圓,他的酒辛辣,觸碰脣畔以後,一飲而盡,她閉着眼睛,等到眼角的那最後一滴淚水滾落了出來以後,這才嚥下馬奶子酒,在草原的婚禮上,她如此的冰清玉潔,幾乎從來沒有讓人觸碰過那一片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