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拙誠笑道:“爸,你說的都是老黃曆了,現在你沒有必要再如過去那樣戰戰兢兢地過日子。去年十月,《人民日報》上還有一篇文章,《把顛倒了的組織工作是非糾正過來》,你當時看了不是說寫得好嗎?看了這篇文章,印刷廠的右派一個個同樣興高采烈,都說這篇文章說到他們心裡去了。連這麼大的報紙都開始刊登這類文章,你只不過是縣委書記,用不着這麼小心翼翼。我聽說這段時間報紙上有關真理問題的辯論就是這個領導在主導,而且很多人都認爲他會取得最後的勝利。”
郭知言吃驚地問道:“這是你在京城裡聽到的?”
郭拙誠見父親替自己找了一個理由,馬上順杆子往上爬,說道:“是啊,我在外婆家聽了好多,這些事京城裡都傳遍了。”
對於京城的消息傳播之快、傳播這準,郭知言深有體會,上次高考的消息不就是京城傳來的嗎?
郭拙誠趁熱打鐵地說道:“爸,如果你有空就寫一寫這個方面的文章。文章的重點就是強調檢驗實踐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實踐,不是任何人的理論。第二,我建議爸爸從自己的工作實際出發,比如擴大農民的自留地之後農民得到的好處,印刷廠搞了工作分工後效益大增。這些都是通過實踐取得的成績,並不是從某人的書裡,從哪個文件裡得到的。”
郭知言點了點頭,腦海裡琢磨着怎麼寫好這篇文章。
隨着縣城裡其他考生的錄取通知書一份份到來,郭拙誠家裡的客人也逐步增加,來的客人都是他教過的那些考上大學的學生,大家都提着土特產來表示感謝。
提來的土特產千差萬別,人也各不相同,但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一個個興奮不已。
最激動、最對郭家表示感謝的是那些右派的子女,他們往往一家一家的到郭知言家來說着感激的話,有的還跪在郭知言甚至郭拙誠面前表示感謝。
讓郭家激動的同時也不免有些尷尬,郭家三人不斷地向客人說着謙虛、鼓勵的話語。
到三月初,錄取通知書基本都下發到考生後,人們驚喜地發現水甸縣的中榜率是全省最高的:參加高考的三百多名考生竟然有近二百名考上大學,比率超過百分之六十。遠比省城的高考中榜率高得多,更大大超過全國平均錄取水平。
如果將所有報考的人數(包括被篩考篩掉的)做分母,最後考上大學的做分子,水甸縣的錄取率也超過百分之五十。這個比例更是驚人,要知道當時全國的錄取率只有可憐的百分之三點四。也就是說每二十九個報考,只有一個人被錄取。
水甸縣的錄取率是全國平均錄取率的十四點七倍!
不但舒巧、樑涼都收到了第一志願填報的大學,就是郭拙誠那個短暫的同桌魏紅旗也收到了河南一所郵電學校的錄取通知書。雖然只是一所中專,但魏紅旗一家依然喜出望外,郭拙誠也替這個不怎麼愛學習的傢伙高興了好久:這個時代的中專生含金量絕對超過前世的研究生。
有心人仔細分析了相關數據,發現如果將右派子女單獨剔除出來進行統計的話,他們的錄取比例更高達百分之七十六!
這個數據傳出來,更是讓右派們感恩戴德。很有人痛哭失聲,看向郭知言、田小燕、郭拙誠的眼光更加充滿了感激,他們不厭其煩地教育子女一定不要忘記郭書記一家的恩情。
看着一張張喜笑顏開的臉,看到許多人眼裡含着的熱淚,郭拙誠不由感嘆一番,感嘆自己的重生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當然,在這個世界上,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有讓所有人高興的事情。某些心裡陰暗,特別是那些喜歡用階級鬥爭眼光看待別人的人很氣憤地放言:縣委書記郭知言包庇右派!
於是,小小的水甸縣又出現了一次狀告縣委書記郭知言的高潮。一封封告狀信接連不斷地飛向地委、飛向省委。
讓這些人極度失望的是,這次告狀效果爲零,連一點點水花都沒有激發出來,反而讓知道這個消息的右派們更視郭知言爲他們的恩人,他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更是飆升。
看到郭知言一點也不避嫌,右派們更加大方地跟他來往。
一段時間裡,郭拙誠家門庭若市。這種事雖然是好事,但郭拙誠和母親田小燕也有苦說不出,又開始了“逃亡”生活。
這天,郭拙誠正在縣新華書店看書,他站在牆壁斜靠着牆壁,拿着一本《電子》期刊慢慢地看着。不時有一個年輕人經過他身邊,客氣地喊一聲郭老師,也不管郭拙誠聽沒有聽見,答不答應,就很小心地走到一邊去了,腳步放得輕輕的,生怕打擾了郭拙誠的學習。
對於這種招呼,郭拙誠有時擡頭笑着迴應一下,但更多的時候他專注於書的內容中。
注意他好久的那個年輕售貨員猶豫了一下,拿着一把椅子輕輕地走到郭拙誠身邊,客氣地說道:“郭老師,坐着看吧。”
郭拙誠擡頭看了對方一眼,笑問道:“那你呢?我站着沒事。”
女售貨員見他笑看着自己,臉微微有點紅了,說道:“我還有椅子,你坐這裡好好。”
郭拙誠見她如此客氣,坐不坐都無所謂的他還是坐了下來,說道:“謝謝。”
女子心裡有點激動和自豪,有點慌亂地迴應道:“謝謝郭老師。”
郭拙誠笑了一下,繼續看書。他知道她是補習班的一個學生,今年考上了大學,在這裡只上幾天班後就去大學讀書。
沒有多久,她又給他泡了一杯茶過來,裡面還放了一點白糖。
郭拙誠接過她這杯充滿了感激的茶水,然後又繼續看書。
不知看了多久,他的眼睛從書本上擡起來,看了看窗外,心道:“到了吃飯時間,現在應該可以回家了吧?”
一般前來拜訪他們的客人不會在吃飯時間過來,這段時間也就成了郭拙誠回家的最後時刻。
“郭……郭……”這時,一個說不出膽怯還是難爲情的聲音在他身邊響起。
郭拙誠轉頭一看,樂了,問道:“小燕子,你放學了?”
俞燕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雙只小手捏着辮梢,猶豫了好一會,才問道:“你……你真的是老師?你當過老師?”
郭拙誠心道:丫頭,你的信息也太閉塞了吧?現在就是縣城裡的老太太也知道啊。一個少年當補習班的老師多拉風,誰不驚訝,誰不知道?
他笑道:“好像是的。很多人都這麼喊我。”他作弄似地問道,“小妞,你有什麼習題要請教我的嗎?”
俞燕來不及翻白眼,先膽虛地看了一眼四周,見其他人都離這裡很遠,這才生氣地說道:“你!……不許這麼說我,我還比你大呢!”
郭拙誠笑了笑,又問道:“那輛自行車修好了沒有?”
俞燕想起了什麼,臉色一下變得通紅,本想跑開,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問道:“你……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如果你幫了我的忙,我就不罵你了。”
郭拙誠皺眉道:“難道你以前揹着我不斷地罵我?……哼,你說吧,要我幫什麼忙?”
俞燕咬了咬嘴脣,毅然說道:“我聽我們班主任說你每次上課都認真記筆記。你能不能把你的課堂筆記借給我?……反正你都考上了大學,這些筆記本也沒有什麼用了。”
郭拙誠想不到她提出這個問題,故着沉思了一會,說道:“不是不可以,可是我以前的筆記本都因爲搬家弄丟了,只有上學期的,你要不要?還有一些備課資料也可以借給你。不過……”
以前他壓根就沒記什麼課堂筆記,只好說出搬家的藉口。他家也確實因爲郭知言的升遷而搬過家。
俞燕剛纔高興得心臟都快跳出口腔了,聽到最後兩個字,一下緊張起來,問道:“不過什麼?”
郭拙誠說道:“不過,你不能把它們弄丟了,將來你考上大學了,你還得還給我。”
俞燕臉上露出激動的雲霞,連忙說道:“好的,好的,我絕對不會弄丟,我一定保存得好好的。將來我……我一定會還給你的。”
顯然她不好意思說自己將來會考上大學,只好生生地吞下這幾個字。
郭拙誠說道:“哪天中午有空就去我家拿就是。”
俞燕小手捏成拳頭,差點喊出聲了,見郭拙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連忙如小鹿一般跑了。
郭拙誠看着她青春的背影,笑了笑,又低頭看書。
等到了下班時間,郭拙誠這纔將書收起,走向櫃檯,對那個女售貨員說道:“我買這本書。”
女售貨員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看得差不多了,明天再看一會不就行了,幹嘛要買啊?”
她不知道他之所以在這裡看書僅僅是因爲躲開家裡的客人,而不是像其他人一樣來蹭書看的:如果家裡不存放幾本書,將來誰會認爲你刻苦學習過?
拿着蓋了章的書出門,俞燕推着自行車悄悄走過來,有點羞澀地問道:“郭老師!……我現在就去你家拿筆記本好不好?”
郭拙誠點了一下頭,問道:“你一直在這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