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水深流,時光緩緩。
風和日麗的春天,會讓人以爲,禁庭的天空從來都是這樣晴空萬里。不會有暴風雨、不會有傾軋、更不會有骯髒的交易和不可告人的心思。
文淵閣窗戶上印出一抹細弱的影子,韋月眉輕軟的步子在走廊上悄無聲息。起風的迴廊掀起少女的百花裙襬,她聽到聲音,悄悄躲在門旁。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殿下,你能解釋一下這句話嗎?”文淵閣裡響起韋崇低沉的聲音。
“這句話的意思是,讀書人一定要志存高遠,堅韌不拔。因爲他肩負重任,路途遙遠。”少年之音滿含清潤。
韋崇道:“弘代表宏大的志向,毅代表堅毅的品格。臣相信殿下的名字裡包含着陛下的期許。”
弘毅輕啓嘴角,如其說是在微笑不如說是根本不相信。他僅僅把這些話當作是老師對他的鼓勵。
朝裡朝外,連帝京最下層的百姓都知道,皇帝喜歡跳脫的皇三子昊麟,百官喜歡穩重的皇長子馳睿。
他亦或是他的名字,不過是帝王無意遺落的種子。有點像“春灑千顆種,秋收萬粒果”的偶發之作。或有或無,都無所謂。
“殿下,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弘毅眨了眨眼睛,清澈的瞳孔裡閃出一絲困惑。
“祖訓有云,皇子十五封親王,十六弱冠去往封地。殿下一日復一日的長大,今年十四、明年十五,難道就沒想過以後的生活?”
弘毅扯了扯嘴角的肌肉,低頭看着地板上的菱形花紋。花紋式樣古樸典雅,煞是好看。
他何曾沒有想過,但世界上的事情從不是想就可以得到的。他有凌雲志,卻無好東風。父皇的冷落和無情是他心裡最深的疼痛。說於人聽,又有誰知他心思。
他苦笑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於我何有哉。”
“這就是殿下的想法嗎?”
“是,這就是我的想法。帝力於我何有哉。”
他的志向於他已經是太遠的夢。他所能想的就是安靜的生活。
“弘毅哥哥!你在不在?睿哥哥和昊麟都放學了!你是不是看書又看迷了?你難道忘了,今天我們要去放紙鳶——”
仙珠從閣外走來,躲閃不及的韋月眉和她劈面相對。前者詫異,後者驚慌。月眉慌亂之下,扭頭作勢要跑。仙珠眼珠子一轉,伸手就扭住她的胳膊。
“韋月眉,你跑什麼?”仙珠把月眉堵住,盛氣凌人。
月眉面紅耳赤,舉起手裡的紅漆盒子,道:“仙珠,你別誤會。我……是來看我父親,送點心的。”
仙珠一愣,繼而氣憤地說道:“你這個人真真是可笑!我誤會什麼了?你別惡人先告狀!”
“我——”韋月眉被懟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聽到仙珠的聲音,弘毅早已經心不在焉,再聽到她和月眉爭嚷,心裡貓抓一樣。韋崇不動聲色,喝一聲“去吧”。他像大赦一般笑着從書閣裡快步出來。
韋月眉和仙珠正在對峙,一個滿含淚花,一個手滿臉怒容。
“怎麼呢?發生了什麼事?”
仙珠揚起下巴,“沒有什麼!就是遇到一個小人躲在門口偷聽!”
“我沒有偷聽!”月眉哭起來,慌慌地提起自己的食盒給弘毅看,“殿下,您看。我是來看父親的!給他送點心的。”
“呸!敢做不敢當,明明就是在偷聽還要撒謊。看我不擰爛你的嘴!”仙珠跳起來把月眉手裡的食盒打翻,伸手要去擰她的腮。
韋月眉嚇得猛掉眼淚,慌張地躲到弘毅身後。
弘毅像堵牆一樣擋在兩人中間,勸道:“仙珠,別欺負人。”
“我怎麼欺負她了?弘毅哥哥,你自己問問,她爲什麼要偷聽?我最討厭藏頭藏腦,鬼鬼祟祟的人——”
月眉哭着說:“我不是這樣的人。”
弘毅道:“我也不信月眉是那樣的人。”
“好好好,你就信她去!”
仙珠氣得一跺腳,撒開手轉身往外走去。
“你站住——”
弘毅看着仙珠的背影,想追出去,又不能撇下哭哭啼啼的月眉。
“殿下……我真的沒有偷聽……沈姑娘……對我……有……誤會……”
一邊是喜歡的女孩,一邊是恩師的女兒。弘毅頭痛地說道:“你別傷心,仙珠就是這樣的脾氣。我們一起去放紙鳶。待會再和仙珠解釋。她這個人,怒得快,散得也快。”
月眉怯懦地說道,“我還是……不去了。沈姑娘看到我在,可能會更不痛快。”
“那好,你想來的時候隨時來找我們。”說完,他迫不及待追着仙珠而去。
仙珠並沒有走遠,正拿着綵鳳紙鳶站在夾道盡頭的影壁底下。看見他出來,才扭頭憤憤然繼續往前走去。
弘毅追上來,拉她的袖子,小聲哄道:“生氣了?”
“沒有。我怎麼敢生殿下的氣!”
“唉,都叫我殿下了,就真的是生氣了。”
“纔沒有——”
仙珠衝他扮個鬼臉,一溜煙地跑了。
——————————
閬山御苑一年一度春放紙鳶,是皇子、公主們最愛的活動。
每每如是時候,大家的紙鳶飛到天上,必得要比較是誰的紙鳶最好,飛得最高。
昊麟貪多,紙鳶又大又美,可惜技術欠佳。無論內侍跑斷腿也飛不多高。還總被紙鳶華麗的尾巴掛住。
馳睿則喜快,不管好壞,先抓一個紙鳶飛上天再說,能最先一飛沖天的自然是小而輕巧的紙鳶。這種紙鳶飛則飛得高遠,卻很快隱沒入雲層之中。
比試下來,回回都是弘毅的紙鳶最大,飛得最高。他既不需要宮女,也不需要內侍幫忙,獨自一人就可以把紙鳶放到天上。
第一年飛的是三尺尾巴的鳳凰,第二年就是七尺尾巴,到了第三年就是十七尺。
紙鳶在天上御風飛翔,惹得底下的皇子、公主飲頸讚歎。今年的紙鳶又是他最棒。
“給我,給我!”仙珠在他身邊急得快要跳了起來,晶瑩的汗珠在她臉龐上閃動,腮邊的垂辮兒一跳一跳的。剛剛的不快在看到紙鳶時立刻就煙消雲散。
“你過來。”他張開雙臂讓她站在身前。
仙珠笑嘻嘻地伸手準備去扶絲線,弘毅立即阻止了她。強大的風力讓絲線銳如鋼絲。
“小心別把手指割傷了!”他令內侍拿來特製的綾羅手套給她戴起,才把紙鳶的線軸和絲線小心地交到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