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老生常談的話,仙珠聽得耳朵生繭,更知道閔氏口裡所謂“低賤”的人指的是誰。
她不和閔氏在口舌上辯解,乃是知道一辯解即會招來更多的話。
“阿孃,爹爹和大哥什麼時候從知州回來啊?”她故意岔開話題。
閔氏搖頭,打戰的事誰能說得定。少則三五個月,多則三五年。
仙珠翹起嘴來,“我也想和哥哥一樣跟着爹爹去知州。”
“男人是打戰,你一個女孩家去幹嘛?”
“我怎麼不能打戰麼?你忘了。我小時候在知州還和夷狄小孩打過一架呢!”
“快別說了。”閔氏捂着胸口的位置,“你是不是存心想嚇死我!”
那是一段奇遇,每回說起,仙珠都會洋洋得意。
相反,閔氏可不會像馳睿一樣聽得津津有味,她只想趕快跳過去。最好能當沒有發生過。
仙珠笑起來,秀氣的長指轉着腮邊的頭髮。眯起眼睛作出一個拉弓射箭的姿勢。
“真不明白,你們爲什麼那麼怕夷狄人,他們也沒什麼可怕。他們會騎馬,我也會。他們會射箭,我的箭法也不賴!如果真的上馬打戰,還不一定,誰輸給誰呢?”
“阿彌陀佛,你現在是在帝京!”
仙珠看母親憂思,收回手,貼心地說道:“阿孃,要不我與皇后姑姑說,不入宮了,就留在家裡陪你吧。”
“不行。”閔氏厲聲阻止。看到女兒的驚訝的眼,又嘆道:“你擔心阿孃在家裡苦,阿孃再苦身邊還有你大嫂,她剛爲沈家添一孫女。我看着她們也就不覺得多苦。倒是皇后娘娘在宮裡是假快活,真辛苦。”
“不會啊。”仙珠不解地說道:“皇后姑姑掌管中宮,和聖上舉案齊眉,萬人敬仰。怎麼會辛苦?即使德貴妃與她不睦,貴儀娘娘是很貼心的,什麼事都以皇后姑姑爲主心骨。”
閔氏發生一聲冷笑,不屑地說道:“那兩個女人就不要提了,一個妖媚,一個鄙賤,都不是好東西。尤其是貴儀,更是下賤中的下賤。“
仙珠把臉拉得老長,“阿孃!我不愛聽你說這個。貴儀再下賤,現在也是皇上的妃子。你這麼說,是把皇上也罵了。”
“好,好。難得你回來,不說這個。但我還是要警告你,遠着昭仁宮的那對母子,親近他們對你沒好處。”
仙珠出名的倔性子,認準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被父親戲稱爲熊崽子。她和弘毅好,自然聽不得閔氏說這樣的話,但說這話的又是她母親,只能把臉扭過去,鼓起腮幫子。
閔氏知道她的性情,過來哄她,“呦,阿孃說兩句就生氣了?好了,好了。阿孃不說了就是。”指着梨花小几上的桃脯,“看,那是什麼?”
“夷洲桃脯!”仙珠大笑,捏起一塊放到嘴裡。
夷洲桃脯是果脯中的珍品,果肉飽滿,糖霜豐厚,仙珠最是喜愛。閔氏怕她壞牙,平日不許多吃。
仙珠連着吃了幾塊,笑道:“阿孃,拿罐子給我裝一些,帶到宮裡給皇后姑姑和幾個哥哥嚐嚐。”
閔氏笑着擰她的臉,“還用你吩咐?早準備好了。”
第二天,仙珠回宮。與她一起回來的,除了夷洲特產桃脯,還有庶出的妹妹沈屏兒。讓屏兒與她一起入楚雲宮,是閔氏的意思。閔氏未多解釋,只講,仙珠,讓屏兒去和你做個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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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州
塞外風沙漫天,軍帳之中放着火盆,盆中燃着火炭。沈喻伏在案上,想休息一會。
他睡得迷迷糊糊,心想現在都四月了,漢地四月,萬物復甦,水暖鴨肥,桃花灼灼。家家戶戶的姑娘該要脫下冬裝,去山間田道踏青了吧。他的女兒仙珠、屏兒也會如此嗎?仙珠那個調皮鬼,是最野的,到了郊外,還不是羈鳥離籠,漫山遍野亂跑,她阿孃可要大喊大叫了。
“鏡之,鏡之——”
沈喻猛然睜開眼睛,一端莊秀麗的少女正站在他的案前。少女着一身夷族女子裝飾,巧笑倩兮,白淨的臉龐上,閃着兩顆葡萄一樣烏黑的眼睛。她把手裡的貂皮斗篷披到他的身上,“塞外苦寒,你要保重身體。”
沈喻癡癡地看着她,伸出手,把她的柔荑捏在手心拼命摩挲。他知道這是夢,但又情願深陷在這夢中。
“甘棠,你……還好嗎?”問出這句話後,沈喻深覺自己可笑,又覺得自己可憐,“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
甘棠搖了搖頭,“怎能是你的錯?都是我自己的選擇罷了。生死有命,我們都各安天命吧。”
“不,不是命!”沈喻激動地說道:“是我的錯,如果你不嫁給他就沒有這後來的事。你也就不會走上絕路。”
秋水般的眼睛流下清澈如泉水一般的眼淚。甘棠欲言又止,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驚醒了沈喻的春夢。夢裡面的甘棠化作了一道青煙散於無形
沈喻猛然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的兒子沈祁陽和左副使張密。有些頹喪有點懊惱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蜜。
唉,如果不僅僅是夢,多好。
怎麼又不是夢呢?
先不說邵甘棠死了快二十年。就說甘棠是土生土長的中原女子,一生沒有踏出過帝京,怎麼會來到這苦寒的塞外?
他一定是最近反覆研究戰局,腦子裡全是怎麼和夷狄人打戰,纔會使得夢裡面的甘棠也穿上了夷族服裝,變成了夷狄人。
“爹爹。”
沈喻用手指搓了搓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沈祁陽小聲說道:“糧草來了。”
沈喻的精神爲之一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塞外荒漠,茫茫無野,行軍打戰糧草就顯得尤爲重要。他看到沈祁陽陰鬱的表情,問:“是不是糧草有什麼問題?”
沈祁陽憤憤道:“爹爹要的十萬石糧草只來了一半。運糧的曹官說,今年天下大旱,收成不好,只有這麼多。”
沈喻一怒,粗糙的雙掌在案牘上猛拍下去。“混賬!沒有糧食,難道讓我們的士兵餓着肚子去打戰嗎?把那曹官給我押上——”
“大將軍息怒。”沈喻的左副手張密,老謀深算,心思縝密,道,“曹官也是依令行事。大將軍得罪曹官是輕,得罪皇上事大。”
沈祁陽也道:“我看皇上是在逼我們出兵。十萬石糧食只來了一半,我們的軍隊就必須在三個月內結束戰鬥。不然——”
張密看着沈喻,道:“大將軍,皇上是不是不高興我們一直按兵不動。所以用糧草來逼我們?”
沈喻滿臉風霜,因爲乾燥,雙脣上裂開無數細口。沉吟道:“戰情千變萬化,戰機轉瞬即逝。貿然出兵,稍有差池就是幾萬人的傷亡。皇上也是領兵打過戰的人,我不信,他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沈祁陽癟嘴:“恐怕他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
“閉嘴!”沈喻瞪圓眼睛,伸手就要去拔腰間的佩劍,嚇得沈祁陽連忙倒退兩步。
張密忙擋住道:“大將軍息怒,公子也是一時情急。不如想想下一步怎麼辦。是繼續催糧,還是出兵?”
沈喻沉默地坐下,今年西南的天氣特別不好,不是颳風沙就是下暴雪。別說出兵,就是出門也看不清兩米外的人是敵是友。這樣的情況下,如何打戰,不是送死嗎?
“等!”
“等?”張密重複一遍。和沈祁陽面面相覷。
沈喻點點頭,只能等。他不能讓士兵白白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