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就是罵你!給你一條陽光路你不走,非要過獨木橋!”
計錕火氣炎炎,潘甲能說什麼,繼續裝着糊塗,“奴可不是愚蠢嗎?所以還請皇上多多指點,保全奴的一條小命。”
“你太笨,教都教不會。”
“古人云,笨鳥先飛。奴有了皇上指點,一定學得會的。”潘甲躬身施禮,肥胖的身軀拼命縮在一起,顯得十分可笑。
計錕指着他,想要罵,又罵不出來。一口氣堵在胸口,頭暈目眩,身體搖搖欲墜。
潘甲趕緊把他扶住。“快來人!”
計錕勻了兩口氣,“別慌,沒什麼大礙!扶朕去長秋宮。”
“皇上,您的眩暈症越來越嚴重了。奴看,德貴妃的藥治標不治本。還是請御醫院的人來看看吧。”
計錕掙扎着站起來,費力地說道:“前門拒虎,後門引狼。長秋宮不是好東西,御醫院和楚雲宮更是一丘之貉!朕不能,不能啊。”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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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一樁插曲,在弘毅心裡留下一道一道難以癒合的傷痕。
這傷痕比失寵於父皇更深重。一夜之間,他像突然長大了一樣。從不思索明天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有秘密心事的成人。
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既定的命運,但在禁庭裡,這片扭曲的土地能滋生罪孽、骯髒、腐敗、無能,唯獨生不了希望和未來。
寒門白丁還能通過發奮唸書考取功名去改變自己和家族的命運。
他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夜闌人靜的時候,於無人處反覆吟誦“君子弘毅,任重道遠”。
心裡難以自控的升起無數的幻想,真希望他的名字中裡含有父皇對他一絲絲的在意。
沉沉暗夜,他甚至夢到父皇會突然出現在昭仁宮裡,像對待昊麟一般慈愛地待他。
但隨着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來時,所有幻想和希望就像露水一般消散無形。
生活是越來越艱難,現實是越來越殘酷。
沈喻在前線戰事吃緊,軍情急報,傳到宮中,皇上甚爲憂慮。
六月十二,突然下詔冊立皇長子馳睿爲睿王,三個月後行冊封大典。
長秋宮裡吵翻了天。德貴妃恃寵而驕,對馳睿先於昊麟封王耿耿於懷,不依不饒日夜在皇上面前哭訴。
計錕爲了安撫愛妃,特意下旨,恩准昊麟在宮苑策馬。聖旨一下,朝廷內外譁然。
相比之下,昭仁宮就顯得安靜得多。住在昭仁宮的人好像已經習慣被忽視、被冷落。出了這麼大的事,也好像與他們無關一樣。
弘毅的反應靜得可怕,像沒有風的湖,一點漣漪都沒涌起。只有日到黃昏,倪貴儀依着長門,若有若無幾聲嘆息,纔會像火雷在他心上隆隆滾過。
從親王到太子,馳睿差的是一步之遙。昊麟有德貴妃撐腰,封王進爵也只是時間問題。唯有他,雖爲皇子,卻沒任何依傍。他不哭,不怨,心裡卻不能沒有不平。
所有的一切,不僅關係他,更關乎他的未來。
他能不能有未來,他的未來裡會不會有仙珠,都是茫然。
他和仙珠本是毫無交集的兩個人,各自有命定的軌跡。只因命運的錯弄,交織在了一起。真不知這是一種幸還是一種不幸。
他喜歡仙珠,希望能與她再進一步。
可是,能嗎?
仙珠身上揹負的皇后命格,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夢想。
他什麼都做不了,隨着時間流逝,只能眼睜睜看着她離自己越來越遠。
經過一季春夏,樹發新葉,花吐新蕊。
越往夏天走,天氣漸熱。衆人讀書都不盡心了,太傅告假,來念書的就只有弘毅這麼一位皇子,餘的全溜走了。
昊麟走時,十分不屑地把書拋到窗外的芙蕖中。敢這麼做,自然有足夠的理由和實力。
昊麟的母妃是聖眷正隆的德貴妃,泱泱大恩宮裡現在能和皇后分庭抗禮的就只有這位頗受聖寵的德貴妃。
皇后和德貴妃多年的爭鬥夠得野史筆記小說家們寫得一本好書。
貴妃和皇后,一位是賢后,一位是愛妃。自古是後宮爭得最厲害的一對。
曠日持久的爭寵背後爭的不僅僅是寵而是往後的榮。
皇上重色,偏愛愛妃之子。
百官重嫡,要立皇后所出。
立誰爲太子,朝官們和皇帝各有所屬。
馳睿封爲睿王,昊麟咽不下這口氣。本來不要念書,現在就更耐不下心。無事生非,總要生出點事由。
汗水一滴滴從弘毅的玉冠下滲出來,他低頭看了看桌上的書本,腦子亦熱得有點遲鈍。
是不是中暑了?
他看着書本木然地想着。
其實也應該像昊麟一樣,溜到哪個空幽、高曠的涼亭、樓閣去玩耍。
父皇一年裡有十個月要藉口身體不適躲在長秋宮,不就是想避開宮裡的繁文縟節和冗長政務嗎?
皇帝都爲自己偷懶找了藉口,他又何必還費力讀書?
反正到頭來都是無用。皇權與他並無干係。想一想,至高無上的皇權好像也從沒有與他有過干係。
太熱了。
他咳了兩聲,擦了擦額上汗水,真希望來一場暴雨澆透這惱人的煩悶。
他捏了捏書,無意識地吟道:“建章三月火,黃河萬里槎;若非金谷滿園樹,即是河陽一縣花。桓大司馬聞而嘆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撲通!”
一顆小石子砸在窗戶上。
“撲通——”
又一顆。
軟軟的女聲,嬌嬌在窗外模仿着他的聲音,老氣橫秋地吟道:“昔年種柳,依依漢南。”
他繼續念道:“今看搖落,悽愴江潭。”
仙珠躲在門外,也跟着讀:“今看搖落,悽愴江潭。”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話音剛落,她的腦袋就從門外伸了進來。
明眸皓齒的姑娘,大眼睛忽閃忽閃。“你就不能不念這個嗎?”她眨巴着大眼睛,小嘴巴翹得高高的。“古人寫了那麼多的好賦,爲什麼你就喜歡《枯樹賦》?”
“因爲寫得好。”他說。
“一點都不好。”
她走進來,非常嚴肅地說道:“往後再別念這首賦了。”
“爲什麼?”
她搖頭。也說不清爲什麼,許是這首賦太悲愴,許是念這首賦的他太年輕。
兩兩相配,總是不相宜。讓她覺得不祥。
心中的不祥,她不知道如何表達給他知,只能任性地把他桌上的書本和紙筆撫亂。
“弘毅哥哥,我們去御水臺吧。那裡的荷花都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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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水臺靠近文淵閣,是一片廣闊水澤。
亭臺樓榭,荷花密佈。
盛夏時,年少的少男少女從枯燥的書閣中偷溜出來。推一條內侍們清理枯荷的小舟,悄悄把船劃到水澤中央去享那一片清涼。
弘毅拗不過她,被拖到御水臺邊。
他解開拴船的繩索,她跳上小舟。兩人齊心協力把小舟推入湖水。
小舟順波滑入荷藕深處,紅豔豔的荷花,碧雲一樣的荷葉,嫩得可以掐出水的蓮蓬。
她一邊開心地摘蓮蓬,一邊高興地嘟囔,“這個蓮蓬送給皇后姑姑,這個蓮蓬送給貴儀娘娘,這個送給皇上,這個送給阿孃……”
她興匆匆地剝開蓮子,白嫩的蓮子清香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