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長嫂如母,這個時候宣品柔不得不出來說話。大過年的,家裡女眷針鋒相對,到底不好。她舉起一隻鯉魚娟燈,着對乳母懷裡的女兒,笑道:“來來來,我的曉瑾兒快來看燈,看這鯉魚燈漂不漂亮?仙珠,你也挑幾盞喜歡的掛起來吧。”
沈曉瑾才三個月大,不懂紛爭,鼓着圓溜溜地眼睛使勁看着旋轉的鯉魚燈,模樣兒別提多可愛。
“娘,你看,曉瑾笑起來了。”品柔把孩子抱到閔氏跟前,閔氏看見孫女,剛剛繃緊的臉果然笑了起來。笑後又嘆氣地說道:“還是曉瑾省心。”
宣品柔忙打推仙珠一把,“哪裡,阿孃身邊的都是可意人兒。”
大家嬉笑着,丟下剛纔的爭吵,重新圍攏去挑燈、看燈。
趁着無人注意,仙珠瞅個空兒悄悄溜回自己住的星月樓。一進房就開始不消停地翻箱倒櫃,收收撿撿。
“小姐,你這是做什麼?”緊隨其後而來的細園不解地問:“莫不是收拾東西準備出門?”
仙珠負氣地說:“我要去洛陽——”
“洛陽?這大過年的,去洛陽幹什麼?”
細園話音未落,閔氏粘腳就走了進來。看到堆得一牀細軟,臉拉得比馬還長。
“你這孩子越來越不像話!”
仙珠嘟着嘴,不高興地扭過臉。
閔氏忍着氣道:“你們都出去。”
這是閔氏的規矩,訓女的時候不許人聽。是存着仙珠的臉面和傲氣。
確定奴僕們走遠了,她才指着牀上的細軟,“你是不是魔障了,這是要幹什麼?”
“我要去找弘毅和倪貴儀,他們都幾個月沒音訊了,你們就不擔心嗎?”想到不知所蹤的弘毅,仙珠頓時眼淚汪汪。“阿孃,倪貴儀好歹也是從我們府裡出去的人。我真是不懂,她不見了。姑姑爲什麼一點也不關心。怎麼也不派人去尋尋?再不濟,也可以去問問皇上啊。”
這些日子,仙珠想了無數可能發生的事,更碰了無數的釘子。
“你這孩子,愚不愚蠢,幼不幼稚?”閔氏杏子樣的眼睛迸發兩束寒光,素白的手指重重在她額上點了幾下,點得頭上的珠花猛烈搖晃。
“阿孃——”仙珠揉着自己的額頭,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道:“痛!”
“痛?你是肉痛,我是心痛!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是關心倪貴儀母子去向的時候嗎?當務之急是睿王能不能封太子,你剛剛沒聽見姓柳的賤人說什麼啊。皇上只封馳睿爲睿親王,沒封太子。她就敢來嘲笑我們。將來你若沒當皇后,她該怎麼把我、把你、你哥、你姐踩在腳底下!仙珠,火燒眉毛了,還顧着那野種?”
“弘毅怎麼是野種?他是皇子!”仙珠哇哇大哭。
閔氏捶胸頓足,直喊胸口痛。仙珠天真懵懂,不知世事險惡。真不知是教育的成功還是教育的失敗。待得她哭夠了,閔氏才用手絹爲她邊擦眼淚,邊把凌亂的珠花扶正。
“我的兒啊,你也該要長大了。爲孃的和你說過多少次,在宮裡,你該要親着的人是皇后和睿親王。貴儀是什麼身份,就是一個卑賤的奴婢。實話告訴你,皇后娘娘其實一點都不喜歡貴儀。她身爲奴婢,居然窺伺皇上,還懷上皇嗣!皇后娘娘知道的時候,她的肚子都已經五個月大了,胎都做不下來,只能讓她生。若不是後來,她讓聖上厭棄。就憑她那腦子,和她兒子早死了一百次。”
仙珠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端莊賢淑,深受名門教養的母親會說出這樣狠毒的話。
“阿孃!你,你怎麼這麼說!貴儀娘娘一直很感恩我們,她對皇后姑姑也很忠心!你說如果不是皇上厭棄他們母子,他們早死一百次是什麼意思?阿孃,阿孃……”
“唉,有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阿孃只能告訴你,禁庭就是一個人吃人的地方。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哪怕就是阿孃,如果是爲了你,爲了你姐,你哥,也會變成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生在那地方,皇后如果有半分軟弱和慈悲,能活下去?”
仙珠牙齒在嘴巴顫響,臉色雪白,閔氏怕嚇壞了她,把她扶在懷裡拼命摩挲。
“兒啊,別說皇宮裡勾心鬥角。就看我們家。那些姨娘,哪一個不是虎視眈眈?若不是阿孃會生養,若不是你身上有仙人送珠的命格,恐怕你父親也早要厭棄我們。實話告訴你,沈家未來的命數都系在馳睿身上,他要做太子當皇上,咱們就還有幾十年的興旺發達。要不是馳睿當太子,莫講你我在家日子難熬,就是你父親、你哥在朝中就更難。說不定還會呼啦啦似大廈傾。”
仙珠嚥了咽口水,緊緊依偎在閔氏懷裡。寒氣從她的腳底一直往頭上竄。她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好像一夕之間就長大了一樣。再不能像過去,也回不到過去。
“仙珠,你要擔負起該擔負起的責任來了。”
“責任,我,我有什麼責任?”她抗拒又逃避地說道:“阿孃,我……我不行的。你……你千萬不要指望我。好痛——好痛!”
閔氏的指甲掐到她的胳膊肉裡,“你要做皇后!必須做皇后!”
仙珠癟着嘴,想哭又不敢哭。
“你能!皇上已經同意你和馳睿的婚事了。等過完年,擇一個吉日就讓你們完婚!西北戰事也拖不了好久,只要你爹爹打了勝仗,皇上就再無什麼話可說,馳睿會被冊封爲太子,到時候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妃。”
仙珠拼命吞嚥唾沫,整個人都是懵的。
從出生到現在,她從沒有,從沒有思慮過這些。家族、希望、未來、皇宮、馳睿、皇后……
仙人送珠的命格也好,母親胎夢也好,她從來就當個笑話。而現在,她的父親用戰事和國運來倒逼皇上。
王與臣,主與僕,脣齒相依又互爲忌憚。
她突然覺得天旋地轉,身體搖搖欲墜往後倒去。
“仙珠!”
“阿孃,阿孃,我快死了——”
“別胡說!”閔氏焦急地摟着她,“阿孃馬上請大夫來,快來人啊!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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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珠當然不會死,不過是被閔氏的話嚇到。年紀小小的她,一想到自己肩上的責任,被家人和馳睿捆綁在一起的未來,不由得身體發麻,腦子發僵。
被嚇壞的她,根本不想再回禁庭,託病在家賴着。連最熱鬧的上元觀燈都失去興趣。
聽說仙珠病了,馳睿第一時間來瞧她,還帶着她喜歡的柿子燈。殷紅透亮的柿子燈精巧漂亮,用紅絨做成燈面,裡面燃着小紅蠟燭,映得紅彤彤的。
這燈不足拳頭大小,一根繩上連着七八個。一看就知道出自宮廷巧匠之手,遠比去年投壺得來的柿子燈要好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