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慼慼,月色慘淡。
他跪在無真牀榻前懇求,“師父,求求你教我些東西吧。《心經》也好、《愣嚴經》也罷,就是抄經,坐禪都罷,至少不要讓我一無所獲。”
風吹過院外,吹響搖晃的枝椏。
無真一骨碌從牀上坐起來,坐在月光之下舒了長長一口氣,良久無語後道:“一真,我目不識丁。如何教你佛經?”
弘毅腦子猛然炸響,天塌地陷宛如十個爆慄同時在他頭頂炸開。
他晃晃悠悠腰桿子直都直不起來,勉強支撐着往智覺的禪室走去。他不顧阻攔,入了智覺的禪室,一頭撲倒在地上,牙齒打顫,瑟瑟發抖。
抖不是因爲寒冷,是氣憤。氣憤父皇待他如草芥已經是不堪,現在連西嶺寺的僧人都一同看輕他,居然讓一個目不識丁的和尚來當他的師父!
真是天大的笑話!
是不是他的出生就是一場笑話!
智覺主持將他扶起,拿來一碗熱米漿給他暖身。弘毅嚴拒不要,孱弱少年的身體裡住着孤傲的靈魂。如果今日不給他更換師父,他絕不善罷甘休。
“一真啊,你來的第一天我就說過。此山之中只有一真和尚,沒有皇子。佛門平等,不分貴賤。比你長者,是你師父,比你博者,是你師父。我可以是你師父,無真也可以是你師父。”
他激抗地說道:“無真目不識丁,根本不懂佛法,如何當我老師?我不要這樣的老師!”
禪室之中,微燭跳動,火光照在一老一少兩人臉上。一張臉孔蒼老寧靜,一張臉孔年輕戾氣。
智覺輕輕嘆了口氣,道:“神秀和六祖慧能的故事你聽說過吧?”弘毅點頭。“你能講講嗎?”
弘毅忍氣怒答:“相傳唐朝年間五祖弘忍尋找法嗣,讓衆弟子作偈頌,看誰最能領會佛法大意,就把衣鉢傳給他。當時大弟子神秀題作'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當時六祖慧能在廚房舂米,邊誦邊吟,'菩提本無樹,明鏡亦無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兩詩一比較,高下立見。五祖弘忍即傳衣鉢法嗣與六祖慧能。”
“不錯,不錯。”智覺笑道:“你說得很好。可惜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六祖慧能亦是一個大字不識的人。他在新興的貧窮山村長大,靠砍柴爲生,只因爲聽人誦讀《金剛經》而領悟佛法。不遠千里慕名到弘忍大師主持的東禪寺。弘忍大師在東禪寺開壇講法,門生弟子一千多人。弘忍問慧能,你是哪裡人,來這裡想獲得什麼?慧能回答,弟子從嶺南來,一介平民,遠道慕名而來,投奔大師,一心想要成佛,別無他求。弘忍又問,嶺南是蠻荒質地也,一介蠻夷,如何成佛?慧能回答,人雖有南方、北方之分,但佛的本性卻沒有南北方之不同。我雖是蠻夷之人,但與大師身體無異,我們之間成佛的本性又有什麼不同呢?弘忍大師心中一驚,脫口而出道,你這蠻夷,想不到天份還很高!不要多說,到後院馬廄幹活吧。慧能到後院馬廄幹活、劈柴、擔水、舂米、出糞、灑掃院子什麼都幹。他任勞任怨,從不多言,這一干,就是八個月。有一日,弘忍大師招來慧能,告訴他,你的見解是對的,可以採用。那天,因爲怕壞人害你,不敢和你多交談,你懂嗎?”
弘毅忍着氣,雙手在膝蓋上緊緊捏成拳頭,
“我曾經的老師都是飽學的鴻儒,一個目不識丁的人怎麼能教導我?”他打定心思,不管智覺說什麼,就是不要再做無真的徒弟。
“一真,不是識字多的人就能爲人師表。許多人學得上上智慧卻連下下等人都不如。你既然不喜歡六祖慧能,那麼應該對被他比下去的神秀滿懷同情吧?你知道神秀後來如何了嗎?“
弘毅搖頭。
”神秀大師,年少時,就很聰慧。人稱神童。年輕時飽覽經史,廣搏佛典,立志出家修行。步行至雙峰山東山寺,投到禪宗五祖弘忍門下。弘忍大師很看重神秀,收爲弟子。神秀幹挑水、劈柴雜活6年,獲得弘忍大師的賞識和信任,不斷提升他,直至上座,親傳佛法。當時,衆人認爲,東山之法,盡在秀矣!誰知,五祖將禪宗衣鉢傳給了慧能。神秀別無選擇,只好去往荊州的陽山玉泉寺傳法。一時間,引來許多弟子。最終開創了北宗,和六祖慧能的南宗分庭抗禮。世人若以爲神秀因爲慧能奪了他的衣鉢而懷恨他,就大錯特錯了。神秀不僅不恨慧能,還時時維護他、推崇他、讚美他。神秀的弟子常常譏諷南宗,慧能不識字,有何本事?如何修禪?神秀卻說,慧能有無須開導之智慧,他深諳佛法,通曉和透悟上乘佛理,我遠遠不及啊!“
智覺神情肅然地說道:“欲學無上菩提,不可輕視於初學。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沒智。若輕人,即有無量無邊罪。一真,除了無真西嶺寺再找不出比他對佛法有更深刻領悟的人。和這樣的師父在一起,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無真一定還在陋室等你,快快回去吧。”
智覺的話沒有讓弘毅醍醐灌頂,但他知道想要更換師父是註定不可能了。他渾渾噩噩地邁着泥樣的雙腿回到簡陋的禪室。
無真和尚仰面朝天睡在牀上,鼾聲如雷。他和衣面向裡坐在牀側,無奈地淚水又一次流下來。
來到西嶺寺已經快大半年,每天他都會流淚,聽到瘋和尚嘹亮的歌聲和寺院裡的暮鼓晨鐘會哭、看到碗裡的素菜豆腐和枝頭綻放的紅梅會哭、想可憐的母親和仙珠更會哭……
哭過之後,他又是那麼的痛恨,痛恨一切磨折他、傷害他的人。
這樣的生活他要怎麼熬下去啊?———————————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剛冒起個頭,無真就起牀來。弘毅一夜無眠,沉默着爬起來收拾好自己,整理完內務。然後和無真一起去齋堂吞下難吃的鹽水芋頭,拿起條帚迎着晨風去往後山。
山中清冷,哪怕是夏天,山風也吹得人遍體生寒。弘毅低頭拼命地掃地。他不停揮舞手裡的條帚,像瘋了一樣不知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