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麟哈哈,道:“你看看你自己,腦袋這麼光,怎地不是和尚?”
一真心中一驚,馬上去摸自己的頭。驚恐地發現,他的頭髮朕的沒有了。
他怎麼會沒有頭髮的?他是帶髮修行啊!
這可怎麼得了!難道真的要做和尚?嚇得他在夢裡面大叫,“我不是和尚、我不是和尚——”
“一真、一真!”
無真用力拍了一真兩耳光,把他從荒誕的夢魘中震醒過來。慈愛地說道:“莫慌,噩夢罷了。”
一真眼眶裡涌滿眼淚,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師父,你回來了。”
“是啊。幸好回來得及時。不然,你這小命就難保囉。”無真遞過一碗湯藥,“把藥先喝了。”
無真身後站在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漢子,滿臉絡腮,眼睛炯炯有神。他對一真一抱拳,道:“一真師父,我是孫大良。孫昂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我。你救了孫茱,是我們全家的大恩人。”
一真搖頭,“大叔客氣,我沒有做什麼。”
無真讚許道:“孩子,你有勇敢又有骨氣,不愧是我的徒兒。”
一真的鼻子堵得一塌糊塗,接過湯藥,不顧燙嘴,大口大口地喝。
一見到無真,一真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心裡的彷徨無助頓時散盡。他覺得世間再沒有比師父更能讓他安心的人。雖然師父大字不識、神神叨叨。但只要師父老人家往那兒一站,就像東海里的定海神針,什麼事就都不算事。
一真吃了幾天無真調配的湯藥後,身體奇蹟般地好了起來。這真是不可思議。過往在禁庭的時候,他哪一次生病不是拖十天半個月?哪一次能像這次,病得這麼重,好得卻這麼利索?
“師父,你的醫術比御醫的還好!”
無真撓着光腦袋,哈哈笑道:“老子會什麼醫術喔。不過是這些藥抓抓,那些藥抓抓。合在一起罷了。你這身體,還真是該要好好調調。年紀輕輕,外燥內溼、外強中乾。我上山採了不少的草藥,正好給你調調吧。”
一真知道,師父上山採藥這麼久不歸,就是專門爲他採草藥去了。他的身體虧虛太久,必要慢慢補益。這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也不是吃兩貼藥就能好的。
他向着無真做一長揖,感謝他的再造之恩。
無真嚇得退後兩步,擺手,道:“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文縐縐的,我受不起。”
無真難爲情的樣子,倒讓孫昂大笑不止,道:“無真師父,你不喜歡文縐縐,那跟我打拳去!”
無真道:“好啊。好些日子沒掃地了。老骨頭都僵了。孫昂,走,咱們過兩招。”
一真忙道:“師父,徒兒也想和你們一起去練拳。”
孫昂驚訝地把一真打量幾遍,還誇張地掏了掏耳朵。過去的一真可是對武功嗤之以鼻,雖然勉爲其難和孫昂學了三兩招,但都是敷衍。怎麼無真一回來,就轉了性子,自己主動說要去練拳?
無真非常高興,“好好好。我早就想和你說了,光在書房裡讀書是讀不出文武雙全的!不管到了什麼時候,人必先要一個好身體,才能求其他。”
孫昂怎能知道,經過這次趕集,弘毅也想通了。光靠道義是無法說服人的,有時候還是要靠拳頭。也正無真所說,一個人如果連健康的體魄都沒有,又何來談其他。
在孫家村的日子,一真認認真真跟着無真練拳,也會向孫昂討教如何射箭,偶爾會教孫昂識字。兩人的關係不是兄弟,卻似兄弟。
離開的時候,孫茱哭得最厲害,追着他的腳步不停地說,小和尚,你什麼時候再來?你一定要再來啊。
一真跟隨無真採藥,少則一月,多則半年。等到兩人從孫家村返回西嶺寺的時候又是幾月過去。一真剛踏入陋室,就發現韋崇正握着一卷書坐在破桌前,顯然是在等他。無真識趣,知道一真是他的徒兒,更是眼前人的徒兒。韋崇來,肯定是有話要和一真說,索性便把陋室讓給他們,自己去找智覺去了。
“老師,您怎麼來了?快坐,徒兒沏茶去。”
韋崇微微含笑,凝視於他。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眼前的少年與幾個月前真有脫胎換骨之感。不說身體高了、壯了,就是表情也褪去稚嫩和憂鬱,顯出靜水深流的沉穩來。
一真沒有隱瞞,把住在孫家村,然後與孫家姐弟去丁字鎮趕集的事原原本本向韋崇說了一遍。奇怪的是,他敘說這一切的時候,口吻雖然哀傷,但不激動。好像捱打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一樣。
直到最後,發出感慨:“古人常說,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一個小小的黃仁義不過是個商賈,就因爲和京兆尹沾些瓜葛,當地的官府都不敢轄制他。可知朝廷的腐敗已經到了水深火熱的地步。我不相信父皇不知道民水也,君,舟也,誰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如果再不遏制這股歪風邪氣,江山社稷就會出大亂子。”
韋崇捏着長鬚,搖頭嘆息,“皇子所慮極是。吾曾上書陛下,望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心,乃君主之依靠。如木之有根,燈之有膏,魚之有水,農夫之有田,商賈之有財。君主若失了民心,則如木無根,燈無膏,魚無水,農夫無田,商賈無財,必然而亡。”
一真點頭稱道:“老師說得極對,父皇採用了老師的建議沒有?”
韋崇長嘆一聲,“只恐怕皇上連老夫的奏疏都沒有看到。”
一真追問他爲什麼這麼說。
韋崇道:“殿下難道不知,只要尚書府在,民間的疾苦和聲音就難以直達天庭。”
一真頓時豁然,皇上受頭風症困擾。只要批閱奏疏就頭痛欲裂。各地來的奏疏都要通過尚書府,經過挑選才能呈上御覽。這本來是爲減輕皇上的負擔,卻沒有想到,漸漸變成一些人把持朝政、欺上瞞下的手段。
沈喻多年擔任領尚書事,黨同伐異,朝中若有人與他政見不和,極少不會受到打壓報復。韋崇就是其中堅決不與他沆瀣一氣,同流合污的一員,又因爲常常秉筆直言而備受排擠。
這次直言不諱當然沒有好果子吃,沈喻不僅扣下他的奏疏,還在皇上面前參他一本,將他官降三級。
一真深爲老師叫屈,韋崇倒很豁達。他說,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無官一身輕。話鋒一轉,又說,人可不做官,不可不讀書。和尚也好,皇子也罷,人要是不讀書,就成蠢蟲。臣送來的書,不知殿下讀了沒有?
一真臉紅,嚅嚅說不出話來。韋崇把自己正看的書放到他的手裡。一真翻看一看卻是《資治通鑑隋紀》中的楊廣奪嫡。他驚疑不定,不知這是巧合還是老師有意爲之?擡頭再去追尋,韋崇的身影早已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