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真守戒,不吃葷腥,戒得了肉,戒不了酒。每每和孫大良碰在一起,忍不住總要喝兩口。喝過之後,又自責得很。一真是俗家弟子,吃葷腥不算破戒,但師父不吃,他也不吃。
蘑菇湯清香四溢,不放肉,吃起來也有股肉鮮。無真高興,又和孫大良喝上。
有一句話是,山上一日,地上千年。無真兩師徒久在西嶺寺,山下的事情疏荒得很。這幾年,日子不好過。朝廷的賦稅一層加一層,百姓苦不堪言。四處有人逃荒,逃荒的人一多,就結成流匪。
可別小瞧這些流匪,他們組織嚴密,人多勢衆。開始還是小打小鬧,流竄作案,後來形成勢力,膽子看着見漲。慢慢就開始打家劫舍,殺人放火。京師附近多處鄉紳都遭了他們的禍害。這些流匪,每次作案時,頭上纏着白方巾,用血寫着一個“勇”字,自稱爲“忠勇軍”。
聽到孫大良絮絮叨叨說着流匪,無真的眉頭越皺越緊。
孫大良罵道:“什麼‘忠勇軍’,我看就是一羣烏合之衆!寫上一個‘勇’就是忠勇軍呢?哼,說他們是土匪還是客氣了!”
也難怪孫大良看不起現在的“忠勇軍”,三十年前,京師附近確實出現過一支以打擊豪紳,貪官的散兵遊勇。他們不滋百姓,不踏田苗,紀律嚴明。不到幾年時間就聚集萬人之衆。百姓擁護他們,稱他們爲忠勇之軍。
這些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朝廷是不可能坐視不管的。龐大的軍隊面前,這支忠勇之軍很快被土崩瓦解。
只是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隨着百姓生活的日益艱難,居然有人又打起忠勇軍的主意。舉着“忠勇軍”的旗號招兵買馬。
孫昂插嘴道:“阿爹,忠勇軍不是土匪。他們打家劫舍也不是爲了自己。他們分銀子給窮人。這是、這是——劫、劫——什麼去了?就是——”
一真小聲提醒孫昂,“劫富濟貧。”
“對,劫富濟貧!”
孫大良一拍桌子,罵道:“你小子懂個屁!什麼劫富濟貧?殺人就是殺人!你敢說這些忠勇軍沒殺過好人,沒燒殺搶掠?你要是不加入他們,跟他們一起去殺人放火,哪怕你是窮人,他們也不會分銀子給你。你不要以爲寫着忠就是忠!真正的勇也不是掛在頭上的!”
孫昂不高興地說道:“至少他們的本意是好的!你看看,現在的日子都過成什麼樣了?鹽巴的價格和年初比翻了四倍。街上多少流民,去歲冬天凍死,餓死的人還少麼?難道還要這樣下去嗎?一直等,等一個好官,或是一個好皇帝?”
孫大良就差一拳頭揍在孫昂臉上,孫大娘趕緊放在碗筷,讓孫昂少說兩句,把他勸回房。
無真擋住暴怒的孫大良,勸道:“大良,有什麼事,好好和娃娃說。他還年輕,不懂。”
“我怕等他懂了的時候,就晚了!”孫大良氣惱地說道:“你是不知道,咱們村裡光這個月就有幾個年輕人不見了。說是去了外鄉謀生,但我看那光景和他們父母喪氣樣子,估摸着就是去投靠這些忠勇軍。你說,我能不擔心?萬一孫昂也——”
孫大良不再言語,低頭喝了一口悶酒。孫大娘則背過身,偷偷抹着眼淚,孫茱和一真都放下碗筷。
無真拍拍孫大良的肩膀,“放心。孫昂是識禮的孩子。明天我與他說說。大不了,讓他跟我去寺裡住一年半載,等這場匪患過了再回來。”
孫大娘趕緊給無真倒上自釀的米酒,笑着道:“那敢情好。有你管束他,我們也不就不擔心他會出去。現在這世道,寺廟裡還安生些。”
說到這裡,都笑起來,笑容中又都帶着三分苦澀。
吃飯的時候孫茱的眼睛不斷覷看坐在對面的一真。她覺得小和尚真如唐僧轉世,越看越喜歡。一點不像爹爹或是村上的男人,吃飯叭唧,喝湯咕嚕,吃個飯還邊說邊拿筷子指點人。
孫茱越看越臉紅,到最後一扔筷子,捂着臉跑到房裡去了。
“孫茱咋了?”無真不解地問。
知女莫若父母,孫大良和孫大娘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一真,一真被他們看得手足無措。
無真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立刻道:“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仇。大良,你趕緊給孫茱尋個婆家,她的姻緣不在我徒兒這兒。一真總有一天是要回去的,他走得那天,這裡的一切,他都帶不走。實話說,一真不屬於這裡,他所在的地方也沒有我們的位置。斷得越乾淨,對大家越好。”
孫大娘默默嘆息,孫大良也是沉默不語。無真的話錯了嗎?沒有吧。但是也不能算是全對。一真也不知道說什麼。放下碗筷,靜靜退出來去找孫昂。
孫昂正和衣躺在牀上,看見他進來,翹着腿,動也沒動。一真發現,幾個月不見,孫昂的戰利品越來越多。
原來這孫昂有個好戰、好勝的習慣。上山打獵,專獵猛禽異獸,而且是那種越兇猛的越好。獵殺之後,將它們的皮剝下來,硝制後掛在屋中。無事的時候,欣賞一番,回味獵殺的過程。
對於他這種愛好,一真敬謝不敏。但孫昂喜歡,他說,那些猛獸出伏在山林之間,常常傷人,把它們打死也算爲村民做了好事。
別看無真是個和尚,他的功夫陰狠毒辣,殺招迭出,對付猛禽最好不過。孫昂有了他的指點,抓的猛獸越來越多。
他爬起來興致勃勃地指着牆上的獸皮給一真看,“這是豹貓、這是野狗、這是梅花鹿和野豬。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打一隻大蟲和棕熊。到時候請你吃熊掌。”
“吃什麼熊掌?”孫茱不知從哪兒冒出來,插嘴道:“孫昂,小和尚不吃葷,你不知道嗎?”
一真發現,與剛剛吃飯的時候相比,孫茱的頭上插了一朵褪色的絹花。無真說的話,她應該是沒有聽到。
孫昂笑道:“我當然知道他不吃葷。但他總不會一輩子不吃吧。再說,他要是永遠當和尚,你可怎麼辦喔?”
孫茱俏臉漲得通紅,掄起拳頭就往他身上砸。
孫昂笑道:“一真,看看我姐姐。這等兇狠的婆娘,將來有得你受的!”
“可惡,你還說,還說!”
“一真,等你還俗了,我們兄弟好好吃一頓,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你到時候不許不從!”
一真道:“如果有那一天,我奉陪到底。”
孫茱也道:“聽者有份,你們喝酒的時候可不能不叫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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