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的夜是世間最靜的地方，風輕人寂，萬物俱寂。山坳靜得像空洞一樣，唯有窗外一輪明月照亮人間。
一真躺在牀上，聽着無真滔滔如海潮一樣的鼾聲，陷入沉思之中。
大概只有在這麼沉靜的夜，他纔會肆無忌憚地回憶。任由回憶盈滿心間，他已經快有四年沒有見到仙珠。
漫長的四年，不敢想象她變成什麼模樣。
仙珠啊，仙……
就在這個時候，窗上傳來一點不同尋常的輕響，他的耳朵馬上豎了起來。
不知是野兔、狐狸還是豹子？
山間不比鬧市，畜生出沒不足爲奇。但那聲音和動物發出的聲音亦又不同。
“一真，出來。”是孫昂的聲音。
一真沒有多想，把衣服披上，穿好鞋。推門出來，才發現孫昂穿着幹練的短打，腰上彆着短刀，身後揹着弓箭。
“這麼晚了。你揹着弓箭，是去打獵？”
孫昂撇了撇嘴，“對啊。我要去打棕熊，你跟不跟我來？”
一真沒打過獵也知道，熊可是猛獸中的猛獸。
“獵熊可要多幾個人吧，我去叫師父——”
“不用。”孫昂拉住他，“要那麼多人幹什麼？人多了反而誤事，我們兩個足矣。”
————————
獵熊只用兩個人就可以？
一真也沒多想，他很信任孫昂，他說兩個人夠了，就夠了。說不定，孫昂在山上布好了陷阱呢？他帶上了柴刀和弓箭，跟着孫昂匆匆出門。兩個人踏着月色在山林間疾步。走了一程，一真就覺得有些不對勁。
按常理，獵熊應當是往深山裡走，他們現在則向着大道而去。
“孫昂，我們是去獵熊嗎？”
昂答得斬釘截鐵，又道：“我們今天要獵的熊不是普通的熊，不在山中。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見孫昂如此篤定，一真也不好再追問，冒着冷風，在殘月之下趕路便是。
如今兩人早不是稚弱少年，腳力看漲，再加上大道平整，比山間的小路好走，那更是健步如飛。步履越來越快，一真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多。
他雖只跟隨孫茱、孫昂到鎮上趕過一次集，道路兩邊的景緻依稀還是記得的。所謂的獵熊難道是在人煙稠密的鎮上？
孫昂領着他在一間闊氣宅院之前停下，藉着昏暗的月色，一真赫然看到匾額上寫着“黃宅”兩個大字。心裡頓時涌起不祥的預感。來不及問孫昂怎麼回事，頭頂略過一聲呼哨。四側閃來幾個蒙面的黑衣人，他們和孫昂差不多的身形，虎背熊腰，挎刀背箭，頭頂勒着抹額方巾，寫着大大的“勇”字。
一真張口結舌，放明白孫昂哪裡是帶他來獵熊，他分明是已經加入了“忠勇軍”，今晚是來找黃仁義報仇來了！
孫昂朝着爲首的男人抱拳，恭敬呼道：“石首領。”
被稱作石首領的人回手抱拳，然後斜着眼睛把一真打量一遭，“這就是你說的和尚兄弟？”
“對。”孫昂拍拍一真的背，“一真，這是我們忠勇軍的石首領。這一年來，他帶領我們打了不少豪紳，兄弟們都分了銀子。”
孫昂邊說邊從懷裡摸出兩條方巾，一條自己戴上，一條遞給一真，“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現在的日子不是幹，就是死！你跟還是不跟！”
一真腦子裡嗡嗡的，反反覆覆想着一個問題，他從皇子到和尚，已經是天下至極荒謬之事。難道現在還要變成流匪、變成所謂的忠勇軍去打家劫舍，分田均地？
那不是自己反自己？
他成了什麼，逆臣賊子！
一真遲遲不接方巾，石首領看出他的猶豫。對孫昂道：“孫昂，你的兄弟看來不似你一般忠勇。你讓他好好想，我們先去辦正事。走——”
石首領一聲招呼，領着人馬縱身翻過圍牆，跳到黃家的宅院之中。宅院之中立刻呼聲大作，紅光頓起。
孫昂急了，把方巾強塞到一真手上，“一真，事已至此，你不從也得從。要是你不加入忠勇軍，就是死路！”
一真把方巾甩到地上，勃然大怒道：“我寧可死也不當土匪！”
他目光熊熊瞪着孫昂，像要把他燒穿一樣。黃宅裡的哭聲越來越大，尖叫聲越來越強，哭聲匯合着火光，連成一片。
一真撇了孫昂往黃宅跑去，推開大門，只見院子裡橫七豎八，躺着無數屍體。黃仁義穿着單衣，赤腳向他跑來，“求求你，快救我……”
一真想去救他，伸出手，卻眼睜睜看着黃仁義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他的背上插着利箭。順着箭羽來的方向，是孫昂手持弓箭站在圍牆之上。
孫昂跳下牆來，衝着黃仁義的屍體呸了一口，“他該死。”
一真衝孫昂吼道：“如果他該死，那你呢？現在的你和他又有什麼分別？”他衝上去狠狠揪住孫昂的衣襟，“孫昂，你是在草菅人命！”
“我是在伸張正義！”
“既然是伸張正義爲什麼要逢高風黑的時候來？爲什麼要殺得不留一個活口？爲什麼要放火燒光？”
一真快要哭了，他身爲皇子受教育，從小就告訴他，爲君者第一要務，是愛民如子。而現在，他居然親眼看着孫昂虐殺子民。
他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火越燒越大，淒厲的慘叫聲低弱下去。忠勇軍個個肩背手扛，帶着金銀財寶，滿載而歸。
石首領提着帶血的刀，看到一真和孫昂，便道：“孫昂，你的和尚兄弟想清楚了麼？”
“他想清楚了！”孫昂大聲道：“他和我們一起幹！”
“好！跟着我們吃香喝辣！孫昂，規矩你懂吧。”
一真驚訝地看着孫昂，孫昂則不敢看一真的眼睛。石首領陰森森地笑道：“做我們的人，必須殺一人做投名狀！來人，把人帶上來！”
一個三五歲的孩子，被推到一真面前。
“把他殺了！”
一真五臟內焚，“你們這幫禽獸！我絕不做土匪，也絕不殺人！”
孫昂急了，“小和尚！你要是不殺，他們就會殺你！”
一真就是一記耳光抽在孫昂臉上，怒罵道：“我寧可被殺，也不殺人！”
“好！”石首領捏緊手裡的刀，“路是你自己選的！就別怪我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