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時間,計錕老了不止十歲。臉色不好,眉眼中的病氣濃得化都化不開。一真低頭一瞥,發現父皇青衣腰帶上懸着一枚瑩潤的羊脂玉牌。這才恍然,當年父皇賜給他的羊脂玉牌乃是一對。如今父皇的還在,而他的卻已經送到當鋪……
他臉色發囧,一時間又幹又尷。他不是馳睿,也非昊麟,從小和計錕就不親近。如今又隔了四年。要他不怨不恨,親親熱熱叫一聲“父皇”“爹爹”他實在是說不出口。
計錕看出他的窘迫,苦笑道:“什麼都別說了。你先同朕回宮去。有什麼話,咱們以後再敘。”
智覺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殿下,出了山門,你就再不是和尚了。”
不是和尚,離開西嶺寺,還是父皇親自來接自己。
這是一真曾經做夢都不敢想象的事。幻夢成了事實,心情卻沒有一點高興。像沾溼的翅膀,沉重得很。
一真向着智覺,深深彎腰,作一個長揖。
天下再沒有一真,但一真沒有死,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如同,當年來到西嶺寺的弘毅,他也沒有死。
現在,他要離開這裡,去拿回本屬於他的名字和未來。
“弘毅,都結束了。”
他背過身,用袖子偷拭眼淚。計錕心有所觸,同樣紅了眼眶,“你不要怪爹爹,爹爹心裡也有許多爲難。不勁直,不能矯奸。這麼做也是爲了保護你,回宮後,爹爹會盡所有補償你。”
一真低泣道:“兒臣不要補償,只要能在父皇跟前盡孝就心滿意足了。”
計錕欣慰地道:“好孩子,好孩子啊!爹爹沒有看錯你。”
事到此時,一真纔想起還有一件事來。他要回宮,卻還沒向師父辭行呢。
他一路小跑,往後山的陋室跑去,十幾個內侍和親兵衛隊在他身後浩蕩。
潘甲追得氣喘吁吁,身上的肥肉成了沉沉累贅,不停地喊着,“殿下,慢點,慢點。”
無真的陋室門扉緊閉,裡面隱隱傳來木魚和誦唸之聲。屋檐之下整整齊齊碼放着一真的東西。
“師父,師父!”一真輕釦柴門,焦急地喊道。
木魚陣陣,就是無人應門,他退後兩步,焦急地跪在門下。
潘甲過來,嚷嚷道:“呀呀呀!這、這如何使得!如何使的!殿下是天下至尊之人,怎麼能向一個和尚下跪呢?”
一真怒道:“西嶺寺沒有皇子,只有和尚!”
潘甲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鬱色。喝退潘甲後,一真對着陋室喊道:“師父,徒兒錯了。不該未經師父允許脫換僧衣。師父不要生徒兒的氣,如果師父不許徒兒回去,徒兒便不回去。一生一世留在西嶺寺。”
“這怎麼能行?不成不成啊!”潘甲臉上的肥肉猛烈搖晃,衝身後的親兵,道:“你們這些人,還傻站着幹嘛?去——給我把這門砸了!看他出不出來?”
大家正準備一擁而上,一真站起來擋在門前,“誰給你們的膽子!你們要是敢上前一步,我就——”
“當”地一聲,屋裡發出震耳欲聾的木魚聲,宛如金石撞擊巖壁,鑽蕩耳膜。
屋外之人捂住耳朵,紛紛露出痛苦的表情。幾個瘦弱的內侍蹲在地上狂嘔不已。一真也感到此木魚之聲,宛如利劍,激得腦殼巨痛。
“一真。”
他忍着疼,高聲答道:“徒兒在。”
“你跟我學了幾年,怎麼還是一點沒長進呢?可見你這個人在佛理方面沒有半點開悟。”
“徒兒愚鈍。請師父明示。”
“修行不在門裡門外,是不是和尚也不在於你穿的是袈裟還是華服。你對佛法有心,縱然生在孽火也得平靜。你要是嚮往紅塵,道場也是修羅業。走吧,下山尋你的業去吧。”
說完,屋裡再次響起“咚咚咚”的木魚聲。這次的木魚聲清脆如泉,沁人心脾。
一真眨眨眼睛,哀傷地說:“師父,你都不見徒兒一面,就要徒兒走嗎?”
“你怎麼又說渾話,世間之路殊途同歸。見總也需散。那麼見或不見又有什麼區別?我們師徒情份未了,將來總還有幾面見的。”
聽到無真說未來還有機會再見,一真的心情才轉好一些。
“師父,徒兒朕的要走了。”他慎重地雙膝着地,叩上三拜。看見皇子都跪下了,大家也都嘩嘩跟着跪下來拜了三拜。
就在一真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孫茱不知從哪裡跑了過來,她拉着一真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一真無奈,勸道:“孫茱,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得。我會常回來看你的。”
孫茱不言不語,就是不鬆手。誰要是來拉她,就和誰拼命。見她如此依戀自己,一真也動了惻隱之心。孫茱留在西嶺寺,留在無真身邊,終究不妥,不如跟他而去,也算給孫氏夫婦和孫昂一個交代。
就在這時,無真的聲音再次傳來,“橋歸橋,路歸路,各有各人的緣分和造化。一真,孫茱的因緣不在你身上,你走你的吧。”
聽到師父這麼說,一真只能狠心掰開孫茱的手。
木魚聲聲,悅耳動聽,宛若遠古梵音。伴隨着離去的腳步,無真嘹亮的歌聲再次響起。
“問曰居山何似好,起時日高睡時早。山中軟草以爲衣,齋食松柏隨時飽。臥崖龕,石枕腦,一抱亂草以爲襖,面前若有狼藉生,一陣風來自掃了。獨隱山,實腸道,更無諸事亂相擾。”
一真踏着歌聲,聽着孫茱撕心裂肺的哭聲一步三回,登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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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從橫街長驅直入,直抵禁庭。
想到就要見到母妃,弘毅的心情壓抑不住地雀躍。他輕輕拉開車簾,往外張望。好奇地想,走了這麼久,宮裡的一景一物有沒有不同?
也好似沒有不同吧。地上的大金磚,牆上的琉璃瓦,屋頂、牆頭、照壁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唯有一點不同,是他的心。
下了馬車,換了轎輦,穿過層層宮門,到達重華門時。不見母妃的身影,他輕輕問道:“母妃還住在昭仁宮嗎?”
計錕更輕地回答:“不。你母妃現在住在光華樓。”
弘毅默然,光華樓是宮中最偏北的地方,形同冷宮。母妃住在那裡,恐怕他離開之後,日子並不好過。
“朕本來想將你母妃移出光華樓,但這陣子,她身體不好。等過一陣,晉了她的位份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