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喻揹着手站在北牆東西懸掛的《衡山圖》和《嵩山圖》前,冷哼道:“臣不敢當殿下的舅舅。”
馳睿漲紅了臉,明明他是皇子,親王,十有八九還是未來的太子,皇帝。但在舅父面前,不管長多大,他就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舅父說這樣的話,馳睿承受不起。不……不知舅父深夜來……訪,有何要事?來人啊,快看茶——這些狗奴才,一點規矩都不懂。”
馳睿已經屏兒成親,他還是習慣稱“沈喻”爲“舅父”。孃親舅大,舅父比岳父更親些。
“不必茶水侍候了。臣就是來問殿下幾句話,問完就走。”
沈喻轉過身來,額間的皮膚像山川一樣隆起。緊盯着馳睿的臉,問道:“睿親王,是你做的嗎?”
馳睿被沈喻盯得寒毛都豎起來,“舅父說……什……什麼啊?我……我不知道……”
“你還裝什麼裝!”沈祁陽一旁,道:“孫家村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什麼孫家村、王家村?我、我不知道……”他一連說了兩個“不知道”,一次比一次低弱, 一次比一次底氣不足。
沈喻一步步逼近,“請王爺想仔細了再回答,這件事可大可小,更因爲這件事牽連另一位皇子。目前這位皇子已經返回宮中,還住在端木宮,皇上不久後還要冊封他爲賢王,加升他的母妃爲貴妃。臣希望王爺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麼做不僅僅是臣想知道,更因爲這是爲了殿下。”
馳睿頭皮發炸,沈喻前面一長串的話,他都沒有聽得分明,唯獨“端木宮”三個字像火藥一樣投入投入他的心海。
他憤憤不平地道:“舅父,父皇瘋了!居然讓一個賤民的孩子住在端木宮!他也配住端木宮嗎?他也配!”
沈喻怒火中燒,“現在是討論二皇子的出身和他配不配住端木宮的時候嗎?胡鬧!如果不是你愚蠢地找人去殺他!皇上能把他從西嶺寺接回來,能封他賢王,住端木宮?馳睿,你的衝動毀了一切!”
馳睿哆嗦着,顫抖着,凝望着比他堅強一百倍,果敢一百倍,隱忍一百倍的沈喻,敗下陣來。軟弱地哭道:“我就是要殺了他,不殺了他我不甘心!——他奪走了仙珠,他毀了我的一切!”
沈喻一記耳光打在馳睿臉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仙珠的事都過了這麼久,仙珠也爲自己的選擇付出了代價,你還想怎麼樣?如此沒有大志,如此不懂放下!難怪仙珠不肯嫁給你!如果你再是這副模樣,連我也要——哎——”
馳睿何曾受過這等委屈,摸了摸被抽痛的臉,嗚嗚哭將起來。
這麼多年,他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仙珠是他心中的痛,他恨透了仙珠,更恨弘毅。這不單單是傷害,更是恥辱。他的驕傲容不得。頭幾年苦於是找不到他的下落,不知道他在哪裡。既然找到,就不能讓他活着。只有他的血才能治療心中的恨。
馳睿哭得窩囊,沈喻恨鐵不成鋼,恨不得又要教訓,沈祁陽連忙道:“爹爹,別打了。他好歹是王爺。您不顧及他,也要顧及姑姑不是。”
沈喻“呵”出一聲冷笑,故意指着馳睿,大聲道:“沈祁陽,你記住。我們家已經有一個親王女婿,那就是皇帝的幼弟,遠在潞南的潞親王!對沈家來說,一個親王足矣。馳睿——必須當太子。不然,什麼王都沒有用!”
沈祁陽潑出去的冷酒如果沒有讓馳睿清醒的話,沈喻幾句冷言冷語倒讓他醒悟過來。
沈喻的話雖難聽,一點沒錯。
身爲親王有何用?
如潞王一樣,滿腹才學,冠蓋京師。還不是年紀一到設藩出京。不但不能參政議政,甚至藩地都不能踏出一步。
那樣的生活,就好比養在豬圈裡的豬!
馳睿瞬間恢復了精神,指着屋裡的紫檀木椅,“舅父息怒,請坐下喝杯茶聽我慢慢說。”
沈喻睇望他一眼,走到椅子處坐下,倒看他如何說。奴僕奉上茶水,馳睿恭敬地舉到沈喻面前,“舅父,請飲一杯茶。剛剛是我莽撞,還請舅父莫怪。”
沈喻接過他的茶,放在脣邊碰了碰,“剛剛我也太沖動了些,殿下不要介懷。只因爲現在的情況已經是危不可怠,稍有差池,就要前功盡棄。”
馳睿垂首,“我知道,舅父所說、所做都是爲了我好。我也不敢瞞舅父,孫家村的事是我派人做的。但是舅父請放心。我早想到會被發現。所以令刺客在刀上塗抹暗衛司的穿心散,所以怎麼查都查不到我們身上來的。”
沈祁陽大喊一聲,“妙哉。”
原來這暗衛司初設於太祖時期,開始是專替皇上,察不忠於帝王者和叛逆者。後來慢慢變成察不軌、妖言、人命、強盜,檢察百官。暗衛門專屬於皇帝,可以直接取詔行事,不必經過外廷司法。
暗衛司的詔獄,用刑之殘酷,非人所能想象。
若尋常罪過,止曰打着問,重者加好生二字,其最重大者則曰好生着實打着問,必用刑一套,凡十八種,無不試之。用刑一套爲全刑,曰械,曰鐐,曰拶,曰夾棍,五毒備具。用刑之下,呼號聲沸然,血肉潰爛,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馳睿和昊麟的相爭白熱化後,沈喻的黨羽沒少遭受暗衛司的毒手。就是從戰場上,死人堆中爬回來的沈祁陽,提起暗衛司的詔獄也要倒抽冷氣。
別以爲暗衛司只管平民,上至親王,下至百姓,無有他手不能到,腿不能到,所不能管的。沈喻貴爲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也要受他鉗制。真可謂,暗衛司一日不除,他心一日難安。
暗衛門和沈家鬥了這麼久,雙方都在尋對方的錯處。如今皇上又組營衛司,推葉家叔侄出來。葉家是什麼人?老當家葉榕,三朝老人。幾十年血雨腥風,比誰都知道明哲保身。在他的調教下,葉家人都有一個特點,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該出手時一點不含糊。
沈祁陽和葉魁有些不對付,都是行武出身,相互看不起。沈祁陽稱葉家的人是皇帝養的狗,不會叫,但是會咬人。葉魁則啐他,若論當狗,誰都沒你家稱職。好傢伙,還有什麼可說的。兩人見了面,烏眼雞似的。
營衛司已經開始查孫家村的案子,明面上暗衛司兜了最大的嫌疑。馳睿撕出口子,只看往後如何把髒水往暗衛司上引。
沈喻臉色見緩,“殿下往後行事還需慎重。如果這次僥倖能借孫家村的事把暗衛門扳倒也是好事。但天心莫測。皇上把二皇子從西嶺寺接出來,聖愛甚濃。我不知往後會發生什麼。”
“舅父別急。睿兒倒是覺得二哥哥回來非是壞事。父皇大概是看膩了我和昊麟,覺得我們相爭太狠。所以把二哥哥接回來,還對他寵譽有加。住在端木宮又怎麼樣?我就不信,父皇會把太子之位真的給他!父皇就是想這麼做,也要問問舅父答不答應?”
馳睿的恭維,讓沈喻的表情徹底舒展開。飲了半杯茶,叮囑了馳睿幾句後,才領着沈祁陽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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