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毅的腦子轟然一炸,身體木了半晌,結結巴巴說道:“大……大將軍……的別院又有何干?”
“沈仙珠住在裡面。”
韋月眉不稱仙珠爲沈小姐,沈姑娘,而故意直稱她的名諱,這是因爲他們小時候就是這樣彼此稱呼。
弘毅思緒如海如波,手都在袖中顫動。但他心有驚雷,而面如平湖,淡笑着反問道:“咦,沈家的千金怎麼不住將軍府,而要單門別院住在這裡啊?”
葉魁道:“殿下剛從西嶺寺剛回來,大約還不知道。仙珠染了肺癆,這病會傳染,必須單住,所以才從將軍府遷移出來。”
弘毅心中雷聲滾滾,他只知道仙珠病了,並不知道是肺癆。
葉魁又道:“但聽說,都好了。”
弘毅不由自主舒了口氣, 又聽月眉道:“葉大人爲什麼不對殿下說實話?仙珠根本不是肺癆,她就是一般的肺病。哎,都是庸醫誤人。如果不是誤診,恐怕她早就是睿王妃了。”
月眉的這些話宛若一桶冰水把弘毅從頭潑到腳,讓他從燥熱之中清醒過來。他還在想什麼,還能想什麼。他和仙珠早已經是昨日黃花,他在西嶺寺的時候,就下定決心,再不要想起她,再不要和她瓜葛不休。
韋月眉滿意地看着弘毅波瀾不驚又云淡風輕的臉。
是的,沒錯。
她要他恨沈仙珠、怨沈仙珠、永遠都不原諒沈仙珠。讓他們成爲仇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對方爲自己的付出。
葉魁佇立一旁,既想言語,又不好言語。韋月眉這個女人實在太厲害了,一步一步,都在她的安排中。這將來誰要是做了她的仇人,那必要是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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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傻姑娘回去後的第二天,細園收到一份謝禮,一盒珍珠粉。一看那精巧的包匣,細園心中“咯噔”一下。她匣子打開,把粉湊在鼻子前嗅嗅,然後用小指甲挑出一點在大拇指和食指指腹間揉開了,粉質立刻在指間化開。
“哎,真是宮制的珍珠粉。”
世人都以爲宮裡的娘娘們用的珍珠粉,就是將珍珠磨成粉塗敷在臉上。其實非也,宮裡的珍珠粉,是紫茉莉花的花籽仁磨成。紫茉莉又叫草茉莉、晚飯花、宮粉花,這種花的黑籽內全是細膩的白粉,製成胭脂養顏膩膚,是最好的保養聖品。因爲粉質細膩,如同珍珠一樣,而被稱爲“珍珠粉”。
細園心裡疑惑,“后街的人家怎麼會有宮裡的東西?”
水蓮看到那珍珠粉,也明瞭七八分,湊在細園耳邊嘰嘰咕咕。聽着聽着,細園臉刷地白了,顫問道:“你可——看實了!真是他?”
水蓮跺腳道:“我兩隻眼睛都看實了,他打小和小姐一同玩,一同鬧的。哪怕幾年不見,大面兒總不會錯。再說,那宅子就是韋家的,韋家的那小浪蹄子就陪着他同進同出!”
細園都糊塗了,“殿下既然回來了,爲什麼不來找我們小姐?和那韋家妹妹攪和一起做甚?他難道不知道我們小姐最不喜那蹄子?還有那……傻姑娘又是何人?”
水蓮搖頭,道:“我的好姐姐,過去什麼光景,現在什麼光景?如今的二皇子今非昔比,早不是原來昭仁宮裡得小皇子了,馬上就要封王進爵。大概是不想沾上我們小姐的事,如今京師的人怎麼說小姐的?那麼多流言蜚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誰願意來觸黴頭?”
細園怒道:“旁人說姑娘什麼,我管不着。但他不能說,我們小姐對不起父母、對不起沈家,唯獨沒有對不住他!若不是爲了,小姐會淪落到這地步?他要是這麼着,就是忘恩負義!”
水蓮訝異地說道:“細園姐姐,你說什麼呢?咱們小姐不是因爲得了病才住到這兒來的嗎?和殿下有什麼關係?”
細園心煩意亂,胡亂把珍珠粉塞到袖子裡,警告水蓮,道:“我知道,小姐喜歡你說新鮮事給她解悶。但二皇子和韋姑娘這件事你嘴巴閉緊一點。你要是讓小姐不舒心,我就要你不舒心。”
水蓮緊緊用手捂住嘴巴。
細園自個嘆了好一會兒,才繞過迴廊,走到院中。仙珠正抱着湯婆子,正站屋前的廊子下。
“怎地又站在廊下吹冷風?仔細晚上又要肚子疼。”
“我沒吹冷風。”她笑指着樹梢,“我在看雀兒打架。”
“雀兒在哪?”
“你一來,它們就跑了。”
“還是奴的不是了?”
“就是你的不是。”
“奴罪過大了,驚飛了小姐的雀兒。”細園笑着回房拿來白狐紅緞大氅。
都說女大十八變,那麼仙珠的變化算得上是從裡到外七十二變。幼年時的愛玩愛鬧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超乎尋常的沉靜。怎麼能不變,漫漫時光,滴水穿石,再歡騰的性子也要被磨得靜透了。靜中又帶着威嚴,不容人親近。
說真心話,細園深不喜歡仙珠身上的這種沉靜。如一灘死水,波瀾不驚。投多大的石頭下去,漣漪都不泛起。
但經過這麼多事,所有人是再不可能回到少年。
“你在想什麼,一聲不語的?”仙珠不知道發生的事,還當細園在爲孫茱咬傷自己的事生氣,笑着說道:“手上的傷敷了藥麼?是不是還在怨那傻姑娘?”
細園順嘴道:“可不是怨麼?咬得奴可疼了。那姑娘傻傻癲癲,小姐第一次見她,就對她那麼好,奴心裡不平。”
仙珠微低着頭,讓細園把大氅給自己披上,“有什麼不平——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太寂寞、太寂寞。三年多沒見過生面孔,就是看到天上飛過的鳥也要多瞅幾眼,何況是個活生生的人。哪怕她是個傻瓜,我……也覺得新奇。”
細園心裡隱隱發痛,衝動地道:“小姐,你不後悔麼?”
正在這時空中飛來一點白雪,仙珠伸手接住,絮狀的雪頓時融在指間。
“又下雪了。”
細園擡頭一看,可不是麼,又下雪了。
今年的雪下得真勤快。
仙珠眨眨眼睛,“細園,你剛剛說什麼?”
細園笑道:“沒有。奴什麼都沒說。進屋吧,都下雪了,再呆下去就真要着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