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容真分別後,蔣充儀朝着自己的微露閣走去。
微露閣外有一片竹林,鬱鬱蔥蔥的也不知從哪一代皇帝在位時就種下了,夏日裡涼風習習的,擱在冬日裡卻有些蕭瑟。
她穿着素淨的青色衣裙走在夾道上,身後跟着宮女太監,動作緩慢優雅,別有一番閒情逸致。
她倒是愛這竹子,所以當初進宮後承恩時,便和皇上講了這個心思。微露閣離皇上的宮殿還是遠了些,很少有妃嬪願意住過來,因此皇上也沒猶豫,她既有這個心思,那便住進來吧。
後來也果真如此,蔣充儀既不是花容月貌,又沒有什麼過人的技藝,不善歌舞,言辭不多,僅有的一技之長便是丹青,但經過趙容華的那番打壓,還害得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以後,她便沒有再作畫。
自然而然的,這樣清淡得有些乏味的女子也不可能長久得到帝王寵愛,而這清淨的竹林也適合她恬淡的性子。不知是她早有預感,還是一切都只是個巧合。
她隨手捻起一縷竹枝,悠悠地舒口氣,心血來潮地唱了幾句詞。
珠簾卷,暮雲愁。垂楊暗鎖青樓。煙雨濛濛如畫。清風吹旋收。
香斷錦屏新別,人閒玉簞初秋。多少舊歡新恨,書杳杳、夢悠悠。
外人皆知她並不擅長唱曲,也沒幾分別的才華,但眼下容真只覺得她的嗓子溫潤清雅,聽上去十分舒服,哪裡就不善唱曲了?那調子悠揚婉轉,竟好似能拐進人心裡去。只是這幾句詞本該有些憂傷,卻不知怎的被她以一種還算輕快的語調唱了出來,這就變了味,有了那麼幾分別緻。
按理說一個不受寵的妃子理應心含怨怒,但從這個女人身上卻絲毫看不出那些東西來。
方纔容真說的話被她這樣聰明的人聽入耳裡,自然別有深意,可她竟絲毫不受影響,好像全然沒將對方放在心上。
真真是有些奇怪。
容真遠遠地站在竹林盡頭,恍惚間聽到寒風送來了那個女人的聲音,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又多了幾分意韻悠長。
其實,她似乎沒用表面上看上去那麼平淡乏味。光是這聲音裡的靈氣,這份別緻的意蘊,就已經足夠在一衆女人裡脫穎而出,那麼如今的這一切……難道只是她刻意做出來的表象?
這些日子容真吩咐長順去徹查了祈福之行開始前,與雁楚有過接觸的人,這才得知蔣充儀去了浣衣局,原本就對這個女人有些說不出的感覺,眼下這種猜測得到了證實。
雁楚對自己能夠從一介宮女爬上婉儀之位心存嫉妒,更對趙容華這麼些年來一直死死壓着她,不讓她有機會在皇上面前露臉而懷恨在心。後來被送進了浣衣局,從一個梳頭的大宮女變成了最卑賤的浣衣女,心中的怨恨可想而知。以她那樣高的心氣,恐怕是真的有過輕生的念頭——這一點,長順從浣衣局的管事姑姑那裡也得到了證實。
在這種情況下,若是有人進行挑撥,並且給了她這個機會,一箭雙鵰除去兩個害她淪落至今的人,她怎會不同意呢?反正都不想活了,死也要拉上兩個墊背的。
後來閒雲又藉着要教訓惜華宮裡不守規矩擅離職守的奴才,去值守的侍衛那裡查了查祈福前半個月裡的出宮記錄,證實了蔣充儀的近身太監確實在那段時間裡出過宮,說是爲主子採購花月齋的桃花粉,後來果真也帶了一小盒回來。
桃花粉,寒食散……都是無色無味的粉末,魚目混珠,誰又分得清呢?
容真轉過身來往回走,無可奈何地笑出了聲。
難道這後宮裡不管再超凡脫俗的女人,也始終逃不過冤冤相報的怪圈麼?蔣充儀這樣隱忍聰慧的女人,也因爲昔日被趙容華害得失去了孩子而記恨在心,於是再心善的人也踏上了報復之路,無法再幹乾淨淨的了。
她該怨恨對方爲了報復趙容華而把自己給牽扯進來了,還是感謝對方下的是寒食散,而並非砒霜鶴頂紅之類的,不至於置她於死地呢?相反,她還藉着這件事情成功令皇上心疼了一把,也離帝王的心更近了一步。
可是總覺得哪裡不對,沉下心來想想,卻又沒有一點頭緒。
她素來很相信自己的直覺,就好比一開始就覺得蔣充儀這個人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一樣,可是眼下因爲缺少點導火索,所以這點不太對勁的感覺也不知從何而來。
回到惜華宮後不久,紅映竟帶着幾個小太監太監捧着些錦盒來了,說是如貴嬪見容婉儀身子骨不大好,特意送了些補品過來。
太監們一一打開錦盒,紅映也便一一解釋了一番,“這是漠北的冰山雪蓮,這是西湖的翡翠燕窩,這是天山的三百年紅玉人蔘,這是……”
一大堆響噹噹的名號,容真左耳進,右耳出,等着她說最後的臺詞。
於是介紹完了名品之後,閒雲招呼着奴才把錦盒都接了下來,紅映才笑道,“娘娘關心容婉儀的身子,如今皇上也離不得婉儀,還望您千萬保重身體,早些補起來纔是啊。”
擔心她的身子?怕是巴不得她不得好死纔是啊。
容真含笑給珠玉遞了個眼神,於是珠玉會意,抓了把金葉子給紅映。容真一邊輕撫髮髻,一邊漫不經心地朝銅鏡裡看去,“勞煩紅玉姑娘替我謝謝你家主子了,就說娘娘的好意嬪妾收下了,一定不辜負她的一番心意,早日養好身子,日後纔好盡心伺候皇上。”
紅映聞言,臉色不太好看,卻仍是笑容滿面地告辭了。
她走以後,容真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桌上那堆東西,“都收進庫裡吧。”
“可是這些東西……”珠玉詫異地說,“這些東西都很珍貴,主子不用來補補身子?”
閒雲笑着開始往庫裡搬錦盒,“這些東西吃下去,恐怕主子才真的是需要大補好些日子了。”
珠玉一愣,“這些東西有毒?”
容真和閒雲一起笑了出聲,無可奈何地看着她,容真不語,閒雲笑着解釋說,“下毒她還是不敢的,不然主子出了事,皇上第一個就要收拾送禮來的人。只不過奴婢覺着,雖然這些都是好東西,但如貴嬪肯定天天在心裡罵着主子,要她吃了這些東西身子骨越來越不好。你想想,不懷好意的人送了一堆好東西來,主子吃着心裡踏實麼?”
容真讚許地看了她一眼,玩笑似的撇撇嘴,“膽大的奴才,也敢妄自揣測主子心意了。”
閒雲也假意驚慌地俯□去,“奴婢知錯,請主子責罰。”
長順笑道,“我看哪,閒雲姐姐可是越來越不怕咱們主子了,仗着咱主子和氣大度,就蹬鼻子上臉了。再這麼下去,恐怕哪天就算是路上遇着別的主子娘娘,也敢牛脾氣一上就杵在那兒對着幹了。”
周圍的宮女太監都笑起來,惜華宮裡的氛圍很好,容真不是個苛刻的主子,宮人們也便不那麼畏懼。
只是珠玉雖然也笑着,眼裡卻半點笑意也沒有。
和樂融融的是他們,與她好似半點關係也沒有。容真對他們笑得越是燦爛,她的心裡就越是淒涼,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喜歡容真,而她不過是個可有可無形單影隻的卑微小人物。
紅映回去以後,把容真的反應一五一十彙報給瞭如貴嬪。如貴嬪一聽,臉色就沉了下來。
不過區區一個婉儀,她看在皇上的面子上送些補品去,居然敢漫不經心地一邊照鏡子一邊打發了紅映,當真是不把她這個貴嬪放在眼裡!
什麼叫做“一定不辜負她的一番心意,早日養好身子,日後纔好盡心伺候皇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竟然就這麼直剌剌地說自己要盡心伺候皇上,看來果然是把自己當成塊寶了。
她當真以爲她有那個能力獨佔君心不成?
如貴嬪一肚子火氣,給皇后請安時她不就譏諷了容真一句麼,竟然值得皇上把她哥哥的事情拿出來大做文章,當衆拆她的臺不說,還撤了她的牌子。
她自打當上貴嬪以後,還從未受到這種奇恥大辱,並且打她臉面的還是個小小的婉儀!
眼下送補品去,難道姓傅的以爲自己是怕了她不成?不過就是爲了給皇上做做樣子,證明自己並不是妒忌,反而體恤容婉儀罷了。
她陰晴不定地把茶杯重重磕在桌上,那小蹄子就會用一副病怏怏且柔弱無力的形象示人,叫人以爲全是別人在算計她,而她是全天下最無辜最柔弱的一朵蓮花。
腦子裡忽地想起個人,論柔弱,論嬌怯,此人皆比傅容真強。
滿腹怒火忽地冰消雪融,她勾起脣角輕蔑一笑,“來人,擺駕瑞喜宮。”
也不知沈芳儀的燙傷好得怎麼樣了,是否留了疤。當初被皇上棄之如履,皇后也忙着處理皇上受傷的事情,後宮壓根沒人搭理這個人,還是她心好送了些宮裡稀罕的燙傷藥去,想必這個人情沈芳儀也是記下了。
那個女人柔弱歸柔弱,確實文采斐然,比之傅容真又要多上幾分才氣和矜貴,畢竟一個女人總要多點文藝氣息纔算得上是天仙似的人兒,超凡脫俗嘛,可不是?
若能爲己所用……如貴嬪笑得很燦爛,嬌豔的面容上滿滿的都是稱心如意,總之她看着那個容婉儀就覺得心頭難受,雖然這後宮裡素來都是繁花盛放,只可惜每種花都只要一朵開得最豔的便好,其餘的便是多餘的了。
與其看着姓傅的做那朵素雅青蓮,不如……把沈芳儀給提上來。
如貴嬪的性子很直接,容真先是在宣明殿擾了她和皇上的柔情脈脈,接着又害她丟了顏面撤了牌子,舊愁新恨一齊涌入心頭,真恨不能把她立刻送進冷
衝着三更的面子,不許霸王喲!
你們看,蔣充儀她原來沒那麼簡單~你們之前都沒有猜到她纔是下寒食散的人~╮(╯_╰)╭笨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