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時刻無限寂靜,容真無暇做戲,而顧淵心裡也沒有任何雜念,只是這樣安安靜靜地抱在一起。
燈燭把兩人的影子映在地上,那姿態無限親密,似是沒有一點縫隙。
良久,她終於穩定了情緒,微微離開他的懷抱,然後毫無徵兆地跪了下去。
“嬪妾懇請皇上答應嬪妾一件事。”
自打她從宮女成爲妃嬪以後,就再也沒有這樣下跪過。
她垂着頭,模樣乖順,顧淵看着她漆黑的發頂,好似又回到了宣明殿裡有她朝夕相伴的日子。
聰明如他,又豈會看不出她求的是什麼?
“你放心,朕沒有讓人把他隨隨便便擡去葬了。”他把容真從地上拉起來,拂了拂她滑落耳旁的一縷青絲,看她一臉震驚的模樣,安定地朝她笑了笑,“按照宮裡的規矩,本來不能如此,他畢竟在宮裡當差,生是皇宮的人,死是皇宮的鬼。不過……朕準你將他的屍骨帶出宮安葬,也算是了你一樁心願罷。”
容真渾身一顫,僵在原地說不出話來,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他知道?
他知道長順對她而言勝似親人,知道她想把他的屍骨帶出宮去,她明明未曾提起過半個字,爲何卻統統被他猜中?
顧淵走近一步,擡手摸了摸她的臉,“你還有朕。”
容真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心神不寧,痛楚之外卻又有了一絲恍悟,他在心疼她。
可是此刻的她已然無心歡喜。
那日午後,她站在宮門之內,靜靜地看着長順的身體被人運出宮外。負責這件事的是皇帝指派的公公,離宮前畢恭畢敬地朝她行了個禮,“容婉儀請放心,老奴會將一切都辦妥,讓長順風光下葬的。”
皇帝有命,叫他選好地,找人做好法事,讓長順平靜地走完最後一程。哪怕顧淵其實並不信鬼神,卻也爲安她的心。
她是宮妃,沒有辦法親自出宮送他了,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她終究看着那輛載着長順的馬車達達遠去,風雪肆意拂面,硃紅色的宮門緩緩合起。
一切塵埃落定。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雪地裡,閒雲着急地勸她坐車輦回去,可她搖了搖頭,看着遠處白茫茫的雪景,呵了口氣。
“是要只剩下我一個人,老天爺纔會滿意麼。”
傷痛的痕跡逐漸褪去,那雙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再睜開時,已然沒有了情緒波動。
“走,去廷芳齋。”
她到達竹林盡頭的宮殿時,蔣充儀坐在屋子裡烤火。因着天氣冷,也不願意動,如意從宮樂坊叫了兩個會耍皮影戲的奴才來,就在殿裡擺了張屏風,兩個人在後面演了起來,嘴裡唱着曲兒。
蔣充儀坐在那兒,含笑看着這齣戲,大殿內暖意融融,隔絕了外界的寒氣。
容真就這麼面無表情地踏上臺階,聽着太監通傳了一聲,然後門吱呀一聲在她面前大打開來,裡面的場景無一例外地映入眼簾。
戲曲聲,笑聲,以及那個女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指節輕叩桌面的聲音,一切都很和諧美好,其樂無窮的樣子。
蔣充儀側過頭來,因爲外面的光線有些刺眼,於是眼睛微眯,含笑望着她,“什麼風把容婉儀吹來了?”
她笑得很美很安靜,一如既往的溫柔似水。
可是容真的心裡卻被人灑下一把荊棘的種子,因爲仇恨,迅速生根發芽,無限壯大,然後充斥了整個胸腔。
長順死了,她卻這樣安穩地坐在這裡,看戲聽曲,一派悠閒。
爲什麼她沒有跟長順一起去死?
籠在衣袖裡的手死死地握緊,用力到關節發白的地步,容真面無異色地露出一抹笑意,用同樣溫柔的嗓音輕道,“充儀姐姐真是好趣致,竟然躲在這兒看戲聽曲,叫人好生羨慕啊。”
蔣充儀微微側頭,好像觀察了片刻她的表情,不露聲色。
她以爲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是死了個不相干的奴才,對方也應該因爲被打了臉而怒氣衝衝地前來發作。可是容真不僅沒有發作,反而這樣輕鬆地笑了,說着不着邊際的話。
“外面天冷,我又閒着無事,若是出去走走,恐怕會被這種天氣凍死。”蔣充儀微微一笑,“凍死”二字咬得生動婉轉,“容婉儀來這兒找我可是有事?”
容真繼續微笑,“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只是今兒一起來,就聽說昨兒晚上嬪妾的奴才死在了充儀姐姐的廷芳齋。雖說只是個奴才,但好歹是條人命,再加上那孩子勤快又機靈,也深得我心,嬪妾就是來問問,不知充儀姐姐可知道此事?”
蔣充儀沒答話,表情還是很清閒,如意見狀,幫她答道,“回容婉儀的話,因爲天氣冷,娘娘昨夜又睡得很好,所以今兒起得有些晚了。那奴才的屍體是奴婢發現的,當時嚇了一跳,只不過想着娘娘在睡覺,死了個奴才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沒有打擾她,只是看着那奴才是容婉儀的人,所以便吩咐安福直接送去了惜華宮。後來娘娘起來了,奴婢又健忘,竟忘了將此事告訴娘娘。”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顯,是你的人來窺伺咱們廷芳齋,我沒有把這事兒報上去,而是直接把屍首送到了你面前,這就已經給足了你面子。
誰都知道她會不會真的健忘到忘了把這麼大的事告訴蔣充儀。
容真冷冷地掃瞭如意一眼,“我問你話了麼?”
那模樣冷若冰霜,聲音裡也帶着寒意,叫如意一驚——容婉儀不是素來都平和溫柔的麼?
她趕忙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奴婢該死。”
蔣充儀擺了擺手,溫柔地睨她一眼,“什麼該死不該死的,我不知道此事,你替我解釋解釋罷了,容婉儀哪裡會和你計較這點小事呢?”
她又起身朝容真走去,溫溫柔柔地握住容真的手,“這事兒是我對不住你,好歹是死在我宮裡的,我這個當主子的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還望你莫要與我計較纔好。”
容真沒說話,只淡淡地看着她溫柔平和的面容,倏地收回手,一點笑意都不剩。
“嬪妾哪裡敢與姐姐計較呢?姐姐是充儀,嬪妾是婉儀,尊卑之分嬪妾自然懂得。左右不過只是死了個奴才,還是他自個兒眼巴巴地跑來廷芳齋凍死的,姐姐睡得熟,什麼都不知道,跟姐姐有什麼關係呢?”她福了福身,淡道,“既然姐姐也不知道此事,嬪妾這就先回去了,皇上擔心嬪妾的身子,說了批完摺子還會來,嬪妾就不耽誤姐姐看戲了。”
她一口一個不敢計較,一口一個尊卑之分,只是眼睛裡沒有半點卑微,姿態也沒有比誰低。
蔣充儀不笨,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今日是因爲地位低,不得不低頭,可是皇上寵愛她,再過些時日,變了天也說不定。
容真安靜地轉身離去,走了幾步,忽地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微微回過身來,“有件事情忘了告訴充儀姐姐,前些日子嬪妾得了只鴿子,原本想送給姐姐,閒暇時分還能鴻雁託書一番,豈料那畜生不識好歹,啄傷了人,嬪妾一氣之下就命人將它那利爪給折了。若是日後有機會,嬪妾會再送姐姐一隻的,只是可惜這段時間就不能與姐姐鴻雁託書了。”
蔣充儀面色不變,眸光卻是忽地一沉,定定地看着說完這番話便離開的人,不知在想些什麼。
半晌,她忽地心頭一緊,回過頭去吩咐如意,“去尚衣局看看。”
她與尚衣局的人素無往來,只除了那個姓張的太監爲她將宮外那人的東西遞進宮來,如意一聽,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點點頭,朝着外面去了。
嚴格說來,其實張素並不清楚常常遞東西進宮給蔣充儀的是什麼人,因爲對方總是每月十五就把東西放在京城的一個胭脂鋪裡,而他只需準時去取便好,屆時自會有人給他些打賞。而他回宮以後,如意又會再次給他打賞。這是個肥缺,只要順路帶點東西進宮就成,他又何樂而不爲呢?
只是他也在宮裡混了不少年了,宮裡雖說時常有主子私下裡託人帶些東西進出宮,但也不是什麼大物件兒,只是因爲這事兒明着幹違例,因此纔給點打賞要下面的人去做。眼下他雖不瞭解蔣充儀的□,但光從這打賞的分量和對方千叮萬囑要他保密的行爲來看,恐怕這事兒就有那麼點見不得光了。
具體一個宮妃爲何總是會接到些來自宮外的東西……他約莫能猜個大概,也不是不好奇,看過幾次盒子裡裝的東西,雖說他沒文化,懂不真切那些個詩詞唱曲,但總算知道什麼人才會常常送些胭脂水粉珠釵首飾的,只是心裡雖有譜,爲求發達,爲了自個兒的安全,卻是一丁點都不能往外說的。
蔣充儀坐在殿裡等了很久,如意才慌慌張張地跑回來,附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只見她面色忽地一變,倏地站起身來,“什麼?”
張素不見了?
他要是不見了,今後豈非沒人爲她遞東西了?
她倒是還有閒心擔憂這個,可是如意卻是臉色發白地道,“娘娘,若是……若是他將此事說了出去……”
蔣充儀臉色一沉,“他沒那個膽子。”
長期幫她做這種有違宮規的事,要是說出去了,他一個奴才不死纔怪。再說陸承風從頭到尾都沒露過面,外面也打點好了,萬一此事泄露出去,就說是她親妹妹想念姐姐,所以時常遞些東西進來。
只是嘴上雖是說着他沒那個膽子,心裡卻忽地浮現出容真走的時候說的那番話。
鴿子被打折了腿,她拿什麼來鴻雁託書呢?
一開始把長順拉出去凍死,她就想好了的,反正她不怕對方做什麼危害她的事,既然無心爭寵,自然樂得見到皇帝冷落她,她也沒什麼損失。可若是再也沒法和他聯繫……
她做夢也沒想到,傅容真竟然會從張素那裡下手!
唱曲的聲音咿咿呀呀的,屏風上的影子也還在繼續歡樂地動着,她卻是冷冷喝道,“停,都給我出去!”
手指拽得緊緊的,淡定從容的人終於也露出一絲破綻。
作者有話要說:小小虐一下,你們就反過來集體虐我!!!【滿地打滾中】
好了,這章開始不虐了=?=、真是怕了你們!
皇上呢,呼叫皇上,快出來賣個萌,一解大家心頭恨!
皇上:你叫朕出來朕就出來?嗤,那多沒面子!
翡翠荊棘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3-09-01?20:01:05
鞠躬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