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到了惜華宮時,容真正坐在窗前看書,雪已經停了,看樣子也不會再下。她單手託着下巴,靠在窗櫺上,間或翻一頁,心情忽然很平和。
福玉敲敲門,在外面聲音清脆地對她說,“主子,鄭公公來了,說是皇上有聖旨到!”
容真無奈地笑了笑,看了眼身旁的閒雲,“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
閒雲沉默不語,知道她也要去外面接旨,便拿起榻上的斗篷爲她披上,“主子,小心着涼。”
她一邊接過那斗篷,一邊吩咐閒雲,“我自己來就好,你去後院把珠玉叫來吧。”
聖旨是給珠玉的,她不過是走個過場,接旨的又不是她。
閒雲點了點頭,這才往後院走。
珠玉正在小屋裡對着桌上的包袱發怔,容真昨日叫人跟她說了,要她在今天之前收拾好行李,她猜想到自己要被送出宮了,從此頂着誘君未遂的名頭過一輩子,嫁不出去,也擡不起頭來。
唯一可笑的是,她以爲容真會因爲昔日的那點情分對她手下留情,了她一個願,可是到頭來她也只能笑自己自作多情,不管是皇上還是那個容婕妤,沒有人把她放在心上。
心頭悽苦,卻無處申訴,她的臉蒼白蒼白的,眼圈下是濃重的淤青,顯然一夜未睡,就這麼靜坐到天明。
閒雲在外面敲門,淡淡的對她說,“是我。”
珠玉慢慢地起身,把門打開,面無表情地看着她,“怎麼,要催我走了?她就這麼迫不及待?”
“你的確該走了。”閒雲看着她,眼裡神色不變,只是語氣裡多了幾分憐憫,“只不過,迫不及待的人恐怕一直都是你。”
“我迫不及待?哈,我迫不及待要出宮?”珠玉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她,眼裡充滿憤恨。
“出宮?”閒雲的語氣裡帶着嘲諷,因爲她同時兼具可恨與可悲之處,也只有主子念着昔日的那點情分,纔給了她這條路,換做這宮裡任何妃嬪,恐怕今日她都已經沒有活路了。閒雲平靜地看了眼桌上的包袱,“既然收拾好了,就出來接旨吧。”
珠玉的心裡有了那麼一絲波動——什麼時候一個宮女出宮需要接旨了?
她猛然生出一點希冀,進屋拿起行禮時,手都有些顫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渾渾噩噩走到大殿前的,只知道擡起頭時,容真已然站在那臺階之上——她穿着件織錦皮毛斗篷,面容沉靜安詳,一如她們初見時分的模樣。
珠玉忽然記起了曾經見過的一幕景象,那麼多芝麻大點的孩子站在一起,因爲頭一次進宮,都被這樣壯麗恢弘的宮殿給震懾了。華儀、瓊枝和蘭間來到他們面前,嚴肅而刻板地宣讀着宮女應守的規矩,而大多數的孩子都露出了畏懼的模樣。
那個時候她也很怕,離開家的委屈、對未來的茫然令她紅了眼眶,卻在擡頭之時看見了身旁的小姑娘。
那個小姑娘穿着打了補丁的舊衣裳,年紀比她還要小一點,可是在所有人都畏懼地發抖之時,唯有她保持着鎮定,只是緊咬着嘴脣,沉靜地望着姑姑。
後來的很多個日日夜夜裡,都是這個小姑娘陪着她,鼓勵她,給了她熬過苦日子的信心,因爲那張面容上恆久不變的沉靜勇敢,她也變得不那麼害怕。
而那個小姑娘,就是今時今日站在臺階之上的女子,高高在上的容婕妤。
容真沒有看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只是像株蘭花似的從容挺立着,末了開口道,“鄭公公,珠玉已經來了,可以宣旨了。”
鄭安點了點頭,把手裡的黃色卷軸拉了開來,朗聲道,“宮女陳氏,人如其名,心似珠玉,娟秀淑靜,今封爲從七品美人,居於惜華宮偏殿,欽此。”
所有的人都很安靜,包括容真在內,只是其他人都看着珠玉,而容真始終望着前方,沒有側過頭來給她哪怕一眼。
珠玉渾身都在顫抖,不知是因爲激動還是震驚,她聽見自己撲通一聲跪了下去,接過聖旨的同時顫聲道,“妾身領旨……”
那道金黃色的卷軸被好生地送到了她手上,雖然輕若無物,但於她而言又重如千斤。她慢慢地站起身來,卻只看見客氣地與鄭安道別後的容真姿態從容地走進大殿,不知哪裡來了一陣衝動,她忽地叫住了容真。
那個身影果然停了下來,容真笑得溫和地轉過頭來看着她,“陳美人,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你似乎應該稱我一聲容婕妤,而不是直呼其名。”
她的眼裡沒有一絲怨恨,語氣也穩穩地,半點沒有做戲的成分,可是珠玉卻瞬間怔在原地,明白了一切。
在容真眼裡,自己已然只是個陌生人,就如同那日在偏殿時她留下的那句話一樣,“就當我幫你最後一次,這次以後,你我再不是昔日的姐妹。”
她們不僅不是姐妹了,連主僕情分也一同失去,果然就只是一宮主位的婕妤與她這個從七品美人的關係。
珠玉面色一白,垂眸說了句,“容婕妤教訓的是,是妾身逾越了。”
沒有理會她的反應如何,容真頭也不回地走了,而那個身影消失在合上的殿門之後,她又站了好一會兒,才往偏殿走去。福玉在她身後說,“美人,鄭公公說了,您的奴才已經選好,此刻正在往惜華宮趕,您先去偏殿休息吧,一會兒人來了,奴才會來通知您的。”
珠玉沒說話,挺直了揹走向了偏殿。
人都是矛盾的生物,當她沒有失去容真時,始終心懷怨恨,一心想要得到對方得到的一切;可等到如今終於如願以償之時,卻又忽地感到一陣茫然,可是好歹茫然之中也有一絲欣慰。
哪怕只是偏殿,至少她留下來了,縱然不過從七品,但她總歸如願以償留在了後宮,留在了皇上身邊。
路是人走出來的,容真能爬上去,她自然也有這個機會。
平靜的日子過了幾日,但平靜的也就只有惜華宮,出了這宮殿,外面可並不平靜。
皇上這些年來妃嬪少得可憐,哪怕依據國例,每年都要選秀,能留下的女子也少之又少,更別提留下來的人裡也沒幾個真正受寵。
而就算是這些留下來的女子,也大多是出身名門,其父不乏朝中重臣,卻一年到頭來連皇上的面也見不到幾次。如今這惜華宮裡繼容真之後,赫赫然又出現第二個宮女上位的例子,哪怕只是個小小的美人,也足以掀起波瀾了。
這樣一個不重美色的皇帝能把宮女留在後宮,又不是圖對方背後的勢力,那會是爲了什麼呢?……無人敢去猜測這個答案。
容真這些日子過得很愜意,閒了翻翻書,繡繡花,偶爾心血來潮也會練字。
值得一提的是,書房的牆上最近裱起來了一張宣紙,偌大的紙上只有一個字,前面的筆畫還算飄逸有意蘊,可是一筆一劃寫下去,越卻寫越走樣,到了最後一筆時,已然成了敗筆之作。
她每回擡起頭來的時候都會忍俊不禁,只因那個字正是顧淵第一次來惜華宮看她之時,親手教她寫的那個“思”。
原本只是教她書法,可是教着教着,身後的人就心猿意馬起來,最後這個字完完全全走了樣,叫人看了都想笑。
當時捧着裱好的字往尚工局去的是福玉,半個時辰後又捧回來,由始至終都憋着疑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事兒真蹊蹺,這麼醜的字,怎麼會有人想把它裱起來掛在牆上?自家主子還真是……眼光獨到。
可是更令他震驚的是,過了幾天皇上來惜華宮時,偶然間看到這幅字,當時那表情只有四個字能形容——柔情似水。
不僅似水,簡直快要滴出水來!
顧淵笑了,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副字好一會兒,才轉過身來看着容真,“好字。”
福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所以說不僅是自家主子眼睛有問題,就連皇上也一樣?
可是更令他吃驚的是,容真不緊不慢地含笑道,“字是您寫的,您當然說好。”
這下子福玉覺得可以自摳雙目了——也許皇上和主子都是對的,眼睛有問題的是他,皇上九五之尊,寫出來的字怎麼會不好看呢?
不,不是不好看,是醜到極致,簡直飛沙走石,鬼斧神工。
可是他不懂,這字好看的地方不在於形,而在於其間的意義,不論何時何地看到它,都只會令兩人想起那個秋日的黃昏,旖旎的書房。
這一年剩下的日子少得可憐了,掰着指頭也能數過去,於是時光就這麼跳着跳着走遠了,眨眼間,新年到了。
每年春節都要舉行國宴和家宴,所謂國宴,自然有朝臣參與;而家宴不同,只有皇帝和皇后,連同太后一起,攜着後宮妃嬪一起吃個團圓飯。
顧淵這些日子尤其繁忙,國事已到了一年的盡頭,自然要處理完,各地官署紛紛呈報奏摺彙報一年的情況,而他就忙得不可開交。以至於容真在這期間只在惜華宮的書房見了他那麼半個時辰,再一次能他他時,已然是家宴那日。
走出惜華宮時,她碰見了等在臺階下的珠玉,那一身絳紅色的流彩暗花雲錦宮裝令她稍微頓了頓足。
珠玉自打受封之後,一直沒有見過皇上一面,哪怕皇上親自來惜華宮,也不曾召見過她,因此今日可見是花了心思打扮的。
發間別着先前分來的份例,一隻翡翠鑲金的雲紋簪;額間點了一朵銀色祥雲,朱脣輕點,是那種石榴花般的豔麗色彩……她這樣一打扮,整個人都嬌豔了不少,確實很美。
“妾身參見容婕妤。”珠玉給她請安。
容真點了點頭,掀了掀嘴皮子,最後卻什麼也沒說,跨上了車輦。
說什麼呢?告誡她從七品的美人沒資格打扮得這樣豔麗奪目?然後等着她用那種了悟的眼光看着自己,彷彿是自己不希望在姿色上被她超過?
車簾落下來的那一瞬間,她自嘲地笑了笑,已經說過放開了手的人,再一次食言豈不可笑?
不關她的事,她一點都不能爲之所動。
於是一輛車輦後跟着一架步輦,一前一後地往華嚴殿去了。
接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