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城外, 烏韃大營。
胡爾汗正坐在大帳裡治傷, 烏韃人都是驍勇善戰的勇士, 他也要親自上戰場,受傷一點都不奇怪。
巫醫正在給他胳膊上的傷口上藥, 外面就跟進來一個健壯護衛。
“大汗,閼氏那有異動。”
胡爾汗面無表情,道:“講。”
那護衛右手捶胸,行了個禮:“閼氏前日聯絡舊部,發現人都不見了,便又讓那個叫青歌的偷偷找雜役往外發消息。”
胡爾汗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是不是巫醫的手太重了,烏爾汗眉毛一跳,揮手就叫他出去:“不用你了。”
巫醫額頭頓時就出了汗, 哆嗦着退了出去。
胡爾汗在烏韃一向積威深重,手下將領隨從都很怕他, 此番他一生氣,大帳裡的隨從頓時瑟瑟發抖。
“閼氏如今還在摘星樓?”胡爾汗淡淡問。
家臣也不知怎麼地,就是腿上發軟,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回稟大汗,正是。”
胡爾汗隨意披了一件袍子,起身掀開賬簾。
十月初的天氣, 正是秋高氣爽。
鴻雁排着隊,一路飛往南方。
不遠處的帳篷裡,有年輕的烏韃勇士正在拉着胡琴,唱着小調。三五成羣的士兵們正在校場上操練, 他們只穿着單衣長袍,動作利落乾淨。
在這個曾經隸屬大越的富饒之地上,他的烏韃子民彷彿一瞬間就適應了這裡的天氣,如果再往南去……
中原,會是什麼模樣呢?
是不是有詩文裡講的那麼美?
白樂天寫過: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東坡居士有言: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每每想到這裡,胡爾汗總覺得心頭火熱。
這沃野千里的中原,很快就會是他們的了。
他吩咐護衛跟隨,自己翻身上馬,一路往潁州城內飛奔而去。
潁州城內一片敗落之相。
明明是秋高氣爽的好天氣,卻無百姓出門,往日繁華的街道如今人影寥落,只偶爾有守城的烏韃士兵穿行其間,纔不叫人錯覺來了荒城。
胡爾汗已無心再去糾結這個了。
只要他們一步一步跨過溧水,越過漢陽關,他們烏韃人能有更好的生活,誰還會去在乎這些大越百姓如何呢?
不過就是一羣手下敗將而已。
胡爾汗這一刻只覺得意氣風發,烏韃在朗洲城外被困百年,卻靠他領着子民闖出沙漠。
沒人比他再厲害了。
然而,他滿心的暢快在看到摘星樓的那一刻便土崩瓦解。
以前他來這裡,總覺得這個精緻的小樓漂亮優雅,如今再看,卻只剩下死氣沉沉。
摘星樓外守着十人小隊,見胡爾汗來紛紛行禮:“大汗!”
胡爾汗點點頭,跳下馬大踏步走進摘星樓。
明明只是秋日,樓裡卻陰冷異常,不知道從哪裡吹來的冷風迎面撲來,帶着刺骨的寒。
胡爾汗微微皺眉,揮手叫護衛退下,自己一個人上了二樓。
主臥裡很安靜,卻不像往日那般關着門,這會兒幾個臥房的竟門都開着,叫陽光照進廳中。
胡爾汗冷着臉直接往主臥走,剛一進門就看到卓文惠正坐在窗邊,手裡忙碌不停。
她在縫製一件正紅的衣衫。
胡爾汗腳步聲並不輕,可她卻彷彿沒聽見,依舊認真。
“王妃。”胡爾汗這樣喚她。
卓文惠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似乎在看尋常景。
“王妃不關心你的青歌姑姑去了哪裡?”胡爾汗坐到椅子上,沉聲問。
卓文惠手裡的針一挑,猛地刺入指腹中,鮮紅的血涌出來,滴落在紅衣上卻如雪溶水,眨眼銷聲匿跡。
“汗王是天神的兒子,應當堂堂正正,纔不墜長空兒的美名。”卓文惠淡淡道。
她手裡這件衣裳似乎快要做完,每一針下去都細緻綿密,連頭都沒空擡。
胡爾汗笑了。
“你們大越人也不過如此,”胡爾汗把一封冊子放到她桌上又道,“你的人,都已安葬。”
卓文惠終於做不下去衣裳了。
她把那身刺目的紅衣放回桌上,擡頭認真看着他。
“汗王特地對我說這個,難道只爲聽一句謝?”
胡爾汗看着她面色蒼白,不如往日紅潤康健,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王妃,我今日前來,想同你說幾句心裡話。”
卓文惠眸子都不閃,直勾勾看着他。
“汗王請講。”
“自王妃嫁與我,已近三載。”胡爾汗低聲道,“三載之內,我也算以禮相待,從未踐踏半分。”
卓文惠依舊淡淡看他,無言也無語。
胡爾汗也不去管他,只自顧自說:“王妃是貴族出身,自幼飽讀詩書,應當很懂道理。”
他說到這一句,卓文惠突然有些動怒,可她卻依舊忍着,沒有直接同他爭吵。
“你是我的王妃,理應以我爲尊,以烏韃爲尊。”
卓文惠只感覺有火在心裡燒,她那麼看着他,彷彿第一天才認識他。
這三年時光裡,曾經有過短暫的時刻,她覺得他是個眼光很遠的人,當時她很警覺他的未來,往上京去了不止一封信函。
雖然分屬兩國,卓文惠永遠不會贊同他所作所爲,但不能否認他確實可以稱得上是英雄了。
這是卓文惠大國公主的氣度。
然而如今,或許未知的勝利迷住他的眼睛,他也從高山之上墜落凡塵。
“汗王,您同我說這個沒有必要。我手裡如今一個人都沒了,青歌也不知去了哪裡,只剩青禾陪在我身邊,好歹叫我有個說話的人。”
“我不過就是個弱女子,汗王無需太過謹慎。”
她淡淡笑笑。
胡爾汗端詳她如花一般的面容,雖然如今已有凋零之像,卻無損天生的芳華。
“你可不是普通的弱女子。”胡爾汗大笑出聲。
等他笑夠了,便起身道:“你那個青歌姑姑,我沒拿她怎麼樣,等懂點事自然就回來了。”
他三兩步走到門邊,回頭叮囑最後一句:“只要王妃老老實實待在這裡,將來好日子還長着呢。”
等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輕,卓文惠終於動了。
她把那身剛做的紅衣高高舉起,彷彿下一刻就要扔到地上。
可就在一瞬間,她的手頓了頓,又把它緊緊攥進懷裡:“我還得穿呢。”
她呢喃道。
不知一個人在屋子裡枯坐多久,直到天色將暗,青禾才拎着食盒上樓。
“小姐,怎麼不點燈?”青禾問。
卓文惠這纔回過神來,她手忙腳亂點亮桌上的煤油燈,就着光亮去看青禾。
“今日用什麼?”她問。
青禾甜甜一笑,把食盒依次打開給她看:“今日有紅燒鯉魚,是小姐你最愛吃的。”
卓文惠一顆心落回肚子裡。
青禾湊到她身邊,用手沾了點茶水,在桌上默默書寫起來。
已知,勿念,安排妥當。
卓文惠終於笑開懷。
上京,長信宮。
正是夜半時分,景玉宮裡早就熄燈安置,只正殿書房裡還有些亮光,顯然主人還沒休息。
榮錦棠坐在桌前,示意寧城把一封摺子交到手中。
“陛下,這是剛送來的密函,是公主輾轉送回來的。”
榮錦棠頷首,展開讀起。
燈花突然跳了一下,閃花了榮錦棠的眼睛。
他讀到最後一句:“臣護國陳請陛下,他日潁州重歸,務撫卹臣屬從親眷。”
榮錦棠微微皺起眉頭。
“護國的臣屬都無法聯絡了?”
“回稟陛下,確實如此,這封信是輾轉從布政使司傳出,幾經週轉纔到了溧水。”
榮錦棠起身,在書房裡來回踱步。
邊關局勢已經到了最要緊關頭,顧熙塵統帥三路人馬,上中下圍堵胡爾汗,而烏韃也已兩路騎兵並一路步兵猛攻,這幾個月來時攻時防守,拖累的潁州和溧水百姓疲憊不堪。
前幾日顧熙塵來軍報,說烏韃要有大動作,胡爾汗親自出了城,同穆漣徵率領的邊鋒營殺了一場,可謂兩敗俱傷。
榮錦棠當時就同朝臣們一同商討,他們一致認爲胡爾汗在試探。
邊關將領換了主帥,什麼風格尚未可知,如今的他急切中還有着謹慎,實在不容小覷。
他留在殿中,實在也是有些坐不住了。
寧城也知道他其實很想御駕親征,可前朝和後宮都有顧慮,他一時半刻無法離開。
“陛下,再有一月,娘娘便要生產了。”寧城鬥着膽子勸了一句,“前朝也不好安排,您……再等等吧。”
榮錦棠疲憊地坐回椅子上,心裡頭的不安和急切彷彿要堆到頂點。
“等了這麼多年,等不下去了。”榮錦棠臉色一沉,他左思右想,還是下旨。
“給皇叔爺去信,請他把睿王召回。”
寧城臉色一變,頓時就跪下了。
榮錦棠沒有多言,他喝了一口熱水,叫自己平靜了一會兒,這才起身回了寢殿。
付巧言正安睡,這幾日她難得能好好休息,榮錦棠實在捨不得吵醒她。
臨近產期,她越發難受,偶爾也會坐在那發呆,顯然也在害怕即將來臨的生產。
鬼門關走一遭的大事,沒人能淡然處之。
榮錦棠輕手輕腳回到牀上,給她換了一個姿勢,輕輕撫了撫她隆起的肚子。
“我不在的時候,你們都要好好的。”榮錦棠輕聲道。
作者有話要說: 榮錦棠:你清醒一點,朕怎麼變成雞湯了???
原諒手癌的我orz,八點十五見~
感謝 落霞、卷卷的地雷*2 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