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巧言這一年在宮裡起起落落,自是十分敏銳的,她一提寒煙的名,屋裡就莫名這樣緊張,頓時就明白過來。
她沒吭聲,依舊站在門口不言不語。
少許片刻,那把甜嗓才說:“你倒是命好,進來就跟着寒煙。”
付巧言衝屋裡福了福,算是應聲。
甜嗓又說:“行了,天也不早了,你抓緊收拾東西,待會兒便要用飯了。”
付巧言點頭稱諾,這纔開始忙活她那個沒什麼東西的小包袱。
她是一丁點好東西都無的,銀錢也早就換了藥,此刻打開包袱,只有那幾塊帕子和幾件半舊不新的夾襖,看起來已經十分暗淡,要是再穿下去,這個冬天都沒過完就會糟朽。
她身上穿的這件,已經是爲了不礙娘娘眼,特地換的最新的一件了。
東西一拿出來,她就聽到旁邊雙生子其中的一個輕笑出聲,付巧言也沒甚在意,繼續快速收拾着。
這屋子跟坤和宮掃洗處她住過的那一間十分相似,一張大炕的兩側是半人多高的鬥櫃,靠裡的大一些,靠外面的就很小了。裡面靠牆的兩排大抽屜都上了鎖,只有外面還剩兩個小方格,付巧言也不嫌格子小,實際上她帶的那兩身衣裳,一個格子就裝滿了。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她就收拾好了,因着屋裡另外三個人都沒說話,她也不好就這樣沉默,找了三塊她之前繡的帕子,走過去微微往前一送。
“三位姐姐,我是從永巷來的,之前生了病,身上也沒什麼值錢東西,這幾塊帕子是我自己繡的,還望姐姐們不嫌棄。”
這是宮裡規矩,改換門庭,總要拿出點什麼拜碼頭。
桃姐看了一眼雙胞胎裡的雙菱,雙菱便會意接了過來。
這一對雙胞胎看上去比付巧言大了兩三歲,身量很高,臉圓圓的,眉清目秀,倒是看着十分喜慶。
見她們接了,付巧言這才鬆了口氣:“謝姐姐。”
桃姐這纔有了點笑意,這宮裡長相很重要,但更重要的其實是爲人。
哪屋都喜歡乖巧聽話安分守己的,懂規矩會做人才是要緊。
宮裡沒有一人做事一人當這一說,小事牽連一屋,大事可能一宮都要受累,所以這宮裡,除了皇后娘娘那坤和宮,哪宮選人都很謹慎。
“坐吧,永巷過來遠,你怕是累壞了,明日再叫雙蓮帶你去認認門,過幾日就好了。”桃姐這一次聲音更是甜,彷彿能滴出蜜來。
付巧言這才坐到炕沿上,微微擡起頭看向那三位。
雙蓮顯然是剛纔應門的那一位,雖說跟雙菱面貌相似,但看起來更爲活潑,她見付巧言終於擡了頭,便笑道:“我叫雙蓮,這是我妹妹雙菱,我們是雙生子,這位姐姐叫桃蕊,比咱們都早進宮,你叫桃姐便是了。”
付巧言趕緊喚人:“桃姐、蓮姐、菱姐。”
桃蕊點點頭,低聲道:“我是掌衣宮人,雙菱雙蓮也是跟着我的,你這手藝挺好,跟誰學的?”
她一邊說着,一邊仔細看付巧言那三個帕子的針腳。
付巧言在幼學是學過織繡的,不過他們鎮上的幼學並不出名,織繡師父也不是大家,付巧言也只跟着學了個基礎,還是坤和宮掃洗處的汪靜姐姐教了她些真本事。
桃蕊是景玉宮的掌衣宮人,是大宮女之一,許多事肯定瞞不過她,付巧言也沒想着隱瞞,直接便道:“家中時學過一些,後來在坤和宮掃洗處,汪靜姐姐也細心指點過我。”
聽她是坤和宮待過的,桃蕊一愣,一把柳葉眉微微皺起,少許片刻又鬆了開:“汪姐姐手藝是極好的,她學的蘇繡,活計自是極爲細膩。”
付巧言笑道:“諾,也多虧汪姐姐不嫌棄我。”
這麼兩句話,付巧言便知道她跟汪靜是認識的,並且關係應該不錯。
桃蕊長得只能算是清秀,眼睛不大,卻彎彎繞繞,再配上那把嗓子,叫人一看就心裡頭甜,倒是跟名字一般無二。
屋裡幾個人說閒話功夫,寒煙便回來了。
她自是十分爽利,敲了門進屋,直接把四身夾襖塞到付巧言懷中。
“咱們宮裡人不滿,尚宮局衣裳是給足了的,你這衣服都不能要了,我多給你拿幾件,記得以後都不要穿舊的了,省得叫別人笑話。”
付巧言忙點頭稱諾:“多謝寒煙姐姐。”
寒煙衝她點點頭,轉頭又對桃蕊道:“阿蕊,這丫頭你就不用安排了,姑姑說是給娘娘當書童的,以後我帶她便是了。”
桃蕊笑笑,打趣一聲:“這差事好,娘娘每回讀書必有鮮果吃,這丫頭命好。”
寒煙點頭,坐到桃蕊跟前跟她聊天:“可不是,我現在都悔死了,早年在家裡我娘讓我去幼學,我死活不去,要不然這差事就是我的了。”
桃蕊細眼一掃:“就你?哼!”
寒煙也沒生氣,說着看了看外頭天色:“行了,該用晚膳了,晚上你記得沐浴更衣,咱們娘娘愛乾淨,你也得利索些。”
好多話她沒明說,付巧言也是知道的,正經娘娘宮裡必是嫌棄永巷裡面髒。
她趕緊點頭,應下了。
寒煙是貼身大宮女,比桃蕊忙得多,說了兩句就匆匆忙忙走了,桃蕊在她背後直搖頭:“這性子,得虧娘娘性子好。”
這一會兒功夫,天色就全暗下來了,雙菱去取了飯,一盞茶的功夫便回來了。
四菜一湯,有粥有饃。菜裡有一份炒花生米,一份香油蘿蔔條,還有一盆白菜燉肉,雖然肉不多,但看上去也就比辛娘那裡少了些點心,倒也算是可口。
付巧言許久沒吃這帶油水的菜了,一口白菜下去滿心都是香的,她小口吃着,一個饃饃下去,不一會兒就飽了。
肚子裡有食兒,人才踏實。
桃蕊見她吃飯有模有樣,雖然速度很快但不失文雅,暗暗點了點頭。
屋裡是多了個人有點擠,這姑娘看起來還不錯,倒也沒那麼令人不爽快。
原本宮中的大宮女都是兩人一間的,不過桃蕊這邊情況特殊,她要帶徒弟,便叫雙菱和雙蓮跟着她住了偏屋最大的一間,倒也不那麼緊巴。
用過晚膳,就該安置了,付巧言跟着雙生子去了掃洗間,領了熱水好好洗了個澡。
雖然永巷一月也能洗一次,但那邊冷,大冬天裡十分難熬,付巧言又愛乾淨,每回都是哆哆嗦嗦咬牙洗完,要說享受那是萬萬沒有的。
景玉宮便不同了,因爲宮室狹小,都挨的很近,屋裡大多燒了炕,夾在中間的掃洗間便十分暖和。
付巧言舒舒服服洗了個澡,換上那一身新夾襖,從掃洗間出來時,覺得整個人都輕省許多。
那些纏繞在心頭的委屈和無奈,漸漸隨着蒸騰的熱氣飄散出來,落到屋檐外的琉璃瓦上。
付巧言由衷期待,自己能夠在這裡待到出宮的那一天。
寒煙給的這幾身夾襖都是今年宮裡新做,暖和又柔軟,永巷發的跟這個根本沒法比。
棉花用的是今歲的新棉,料子也是蜀錦的,淺胭脂色的衣裳穿在身上,顯得十幾歲的小丫頭們俏麗非常。
付巧言抱着舊衣剛進屋來,便被活潑的雙蓮打趣:“瞧瞧我們屋的小美人,這下看哪個敢再嘲笑我們了。”
“蓮姐說笑了。”付巧言羞澀一笑,坐到窗邊用棉布擦頭髮。
她年紀小,雖然這一年來受了不小的磋磨,可一頭烏髮照樣濃密,這樣披散開來,襯得巴掌大的臉蛋更是尖細。
桃蕊倒也是個心軟的人,見她頭髮實在多,便從櫃中翻出一個銅爐來:“給,自己填炭,省得得頭風。”
付巧言趕緊謝過,包好頭髮去熱水間加了幾塊快燒完了的炭,回來裹在頭髮裡。
這種小銅爐相當好用,付巧言在家中時也有,玲瓏的小銅球裡面夾了炭火,可烘頭也可暖手,十分得宜。
付巧言現在自是沒有,宮裡這東西極不好弄,大多要靠主子賞賜。桃蕊是掌衣大宮女,雖比不得寒煙那樣的貼身大宮人在娘娘跟前伺候,但該她有的一樣不少,平時也給手下的小丫頭們用。
“多謝桃姐,進宮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用上銅爐,真暖和。”
桃蕊淺淺笑笑:“不愧讀過書,就是嘴巴甜。”
付巧言在桌邊坐了一會兒,頭髮很快就幹了,她往臉上擦了些桃花霜,換下裙子便上了炕。
她的棉被也已經被拿了過來,挺厚實的一牀,端端正正擺在最裡面。
那邊是離煙道最遠的位置,比外面冷許多,但被子厚,所以並不會冷。
她對這個位置沒多說半句話,只是把那機身舊夾襖都翻了出來。
雙蓮掃她一眼:“寒煙姐姐不是叫你都扔了?”
付巧言從牀上大家公用的笸籮裡拿起一把小剪子,開始拆最舊的那件衣裳:“我去歲捱了凍,身子怕冷,我想把這幾件改成薄夾襖,穿在裡面,不礙事的。”
同掌衣宮女住一屋最不缺的就是針線,付巧言也算是撿了便宜。
她正是豆蔻年華,卻也知冷暖,沒那隻要窈窕不要身體的講究。桃蕊不由又看了她一眼,就連她手下這兩個小胖丫頭都愛美得很,一天到晚就知道拾掇衣裳,付巧言這小小年紀倒是穩得住。
她想了想,從櫃子裡取了兩塊桑棉出來:“你人也不高,那夾襖的布都舊了,用這個做兩件上衣還是夠的。”
付巧言一看那成色,張嘴就想拒絕。
桑棉最是柔軟,很適合做裡衣,從舊夾襖裡揀出些好棉花薄薄鋪上一層,穿上身也不會顯得臃腫。
但這布在宮裡並不算便宜,能做出兩身來的尺頭,怕沒有個一兩銀子換不來,她們這樣的無品宮女,要兩個月的月銀纔夠,是真真捨不得換的。
桃蕊擺了擺手,沒叫她說出話來,只是甜甜道:“你以後就是娘娘跟前的人,說不得我們這一屋子還得靠你提拔呢,拿着吧,咱們這好多剩下的布,不妨事。”
付巧言知道她是好意,特地說了笑話打趣她,心裡卻也記住了她這份恩情,紅着臉接了過來。
這宮裡,旁人的一點點善意,都能叫她心中溫暖,知足且惜福。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收藏評論~明天還是同一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