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這本《周山志》若是平素淑妃自己看,一下午的功夫便能全部看完,這會兒換了小丫頭給她講,晚上前纔將將講完其中兩篇。

小丫頭聲音十分悅耳,講起話來不快不慢,她甚至會學那貓兒叫,“喵喵喵”的好不可愛。

榮錦棠走到書房門口時,偏巧就聽到裡面一把少女音甜甜道:“哥哥知我心意,如他日金玉良緣,定當溫柔繾綣,白首不離。”

她這一句話念的比那詞還要婉轉,端是極好聽的。

他詫異地挑了挑眉,擺手讓跟在身後的寒煙退去,站在門口聽了下來。

只聽那裡面少女突然壓低了嗓子,學着男子說話的音調道:“蓮妹心若琉璃,待我堅如磐石,表哥也允諾與你,此生恩愛不移,一生一世一雙人爾。”

這兩句說完,那少女突地又換了一把嗓子,這一回倒是說的唸白。

“只說那小小姐與表哥春遊定情,情真意切恩愛非常,卻不知他日飛來橫禍,分了金童玉女,斷了難得好姻緣。”

這一句說完,屋裡便就安靜了下來。

榮錦棠面上沒甚表情,等到裡面母親同那丫頭閒話兩句,他才擡手敲了敲門:“母親,兒子過來討頓晚膳。”

裡面淑妃的聲音陡然歡快起來:“你怎麼來了呀,還不快進來。”

榮錦棠心中一暖,一雙璀璨的眼眸好似點亮了光,星星點點滿是笑意。

他推門而入,就看到母親正坐在窗邊榻上,盈盈看向自己。

旁邊有個高挑消瘦的身影立在那裡,她垂着首,只能叫人瞧見烏黑的秀髮和尖細的下巴。

榮錦棠快走兩步,利落坐到淑妃身邊:“今日裡下課早,我便同尚宮局吩咐了一聲,過來陪母親用晚膳。”

已經搬到外五所的皇子們要回來看望母妃,大多需要同尚宮局吩咐,好讓那邊安排好皇子的衣食,也要囑咐守門的黃門做好登記,以便確定在宮門落鎖之前皇子回到前五所。

雖說皇子們只會去看望親生母親,但宮中宮人甚多,年紀輕的庶妃不計其數,要是一個弄不好,實在是丟了整個宗室的臉面。從開國至今,對內外宮的管理就甚爲嚴格。

榮錦棠很少會在晚膳時候來,他一般是中午免了午休,抽空過來陪母妃用膳,主動說些自己的近況好讓母妃安心,這才匆匆離開。

他跟淑妃一樣都是謹慎慣了的性子,能不給人留有話柄,是連張口都不會叫人張的。

今日這般晚膳而來,想必是有些事情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淑妃也沒直接問,只吩咐付巧言:“巧言去同你姑姑說一聲,這便擺膳吧,記得叫她吩咐御膳房加個西湖牛肉羹和銀絲捲,就說八殿下在我這裡。”

付巧言趕緊諾一聲,規規矩矩衝兩位主子都行了禮,快速退了出去。

從頭到尾,她都沒擡過頭。

榮錦棠似早就不記得她這個人了,但她卻不會忘記,當時要不是這個俊美無雙的少年那句話,她說不得已經死在坤和宮,哪裡有今日的舒服日子。

付巧言心裡感激,面上卻也沒甚顯露,她快步找到沈福,同她講了淑妃的吩咐來。

沈福笑道:“八殿下剛一進門就派人去了御膳房,娘娘也總是要多囑咐幾回,八殿下愛吃什麼愛用什麼,咱們宮裡就算不提點,御膳房那邊也不會怠慢。”

宮裡的人哪個都不傻,就算再不受寵如榮錦棠,尚宮局也沒人敢怠慢他。不光說他本就是天生的天潢貴胄龍子皇孫,哪怕就單看沈家面子也好敷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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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廂宮人們忙忙碌碌,都爲晚上母子倆一頓晚膳操持,那邊書房裡靜悄悄的,倒也沒人敢往那邊去。

等到付巧言走得聽不到響兒,榮錦棠才微微皺起眉頭,輕聲道:“母妃,下月便是我生辰,昨日裡谷瑞過來我宮裡,說是生辰次日叫我跟着一同上早朝。”

“什麼?”淑妃手裡一鬆,白玉的茶碗砰的一聲落到茶桌上,裂出糾結的紋路。

榮錦棠倒是比她淡然一些,彷彿說的不是自己的事:“如今勤學館裡只有我跟七哥九弟在,開國以來,大越皇子束髮以後都要開始當差的。如今父皇還病着,哥哥們也一直跟着上早朝,如果我束髮後卻沒有去,這事就不好說了。”

隆慶帝這一病元氣大傷,至今沒有好。等到年後他能下牀上朝,也沒有免了皇子們聽政,大抵是知道自己年事已高,便讓皇子們先去了各部當差,面上說是督辦,暗地裡卻是讓他們學習去了。

如今束了發的四位皇子都分了衙門,只除了吏部和兵部空缺出來,剩下兩位還沒束髮的,只好先在勤學館乖乖讀書了。

然而榮錦棠的生辰是二月二,是個龍擡頭的好日子,也正巧出了元月,倒也十分好記。

叫他這麼一說,淑妃很快就冷靜了下來,她垂眸看兒子把那茶碗扶正,表情很是淡漠。

“難爲你父皇還想着。”

雖說在隆慶帝那裡榮錦棠總是比他那些兄弟要靠後站,但年年生辰都不會忘記,就連淑妃生辰,他也會讓谷瑞安排好,務必要讓榮錦棠、榮靜柔陪着一起給淑妃慶生,他自己也每年都會來,從來都不落一年。

然而今年情況卻特殊了些。

一是邊關戰亂,沈長溪殉國。二是皇帝本身年老病重,儲君未定。年初二皇子同大將軍顧熙然加緊趕路,可算在日前到了朗洲,此時八百里加急還沒派回,宮裡如今誰都不知朗洲是什麼樣子。

這樣緊迫的情況下,隆慶帝還特地讓谷瑞告知榮錦棠生辰之後跟着上早朝,這裡面意思就有些深了。

雖說讓束髮的皇子都跟着上早朝是他同王皇后一起定下的,但當時情況緊急,皇帝臥病在牀,顯然是不得已而爲之。

如今陛下眼看大好,不僅沒有免了皇子們的差事,甚至連榮錦棠這樣剛過了生辰的也要跟着一起忙,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淑妃想了想,心中又慌了起來。

“要不,我去求求你父皇,沈家到底是有些面子的。”

誰都知道如今儲君未定,陛下一舉一動都關乎國祚。原本早朝這事似乎給大家圈了一個圈,除了榮錦棠和年紀尚幼的榮錦杬,大家彷彿都是有那麼一絲希望的。

二皇子恭郡王榮錦棱佔了長字,如今又領兵在外,是沾了兵權的。三皇子靖郡王榮錦榆是貴妃長子,是隆慶帝最喜歡的一位皇子,如今正領了刑部的差,倒也八面玲瓏,沒叫人說半句不好。

這二位,如今門庭繁華,好一番熱鬧景象。哪怕二皇子如今不在府上,也抵擋不住他們“熱情”。

剩下四皇子平郡王榮錦桉是個書呆子,分到了禮部,每日裡只會在部裡讀書,早朝時也一句話都不說。六皇子湘郡王榮錦鬆生來口吃,木訥少語,根本不愛跟人打交道。剩下七皇子榮錦楨是貴妃的幼子,天真活潑,如今快要弱冠了還是少年心性,因着有兄長珠玉在前,貴妃平時也很少苛責他。

這三位除了還未開府的七皇子,剩下兩位雖看上去希望不大,也多少有些人跟着擁躉,畢竟前頭兩位身邊就那麼些人,很多不上不下的擠不進去,又不怎麼肯放棄。

如今門庭冷落的,只有三位未開府的“年輕”皇子了。

倒也不是沒人看好他們,只是大多人頭腦都很冷靜,從龍之功不好掙,博對了一步登天,博錯了……便就拖累全族了。

大越皇室並未明確偏向於立嫡、立長或立賢,不過大多數先帝如有嫡子或長子,多半不會立其他皇子爲儲君。隆慶帝本人便是嫡長子,年幼時便被立爲太子,因兄弟不多,一路都很順風順水。

但隆慶帝的子嗣情況卻有些複雜,他沒有嫡子,長子五歲而亡,長成的二皇子如今也算是長子。不過因爲二皇子性子莽撞,跟隆慶帝並不是很親密,反而是最受寵的貴妃所出三皇子更能博得陛下的喜愛。

後宮是不能幹政,但皇帝也是人,總會有自己的私心的。況且榮錦榆這人面上總是十分開朗大度,在朝臣裡的名聲也還算尚可,這讓局勢很不明朗。

皇帝年輕時妃子們靠母以子貴,等到皇帝年紀大了,反要子以母貴了。

榮錦棠母妃淑妃就算是養母,也照樣是氏族大家的嫡女,是先皇后顯慶皇后的堂妹,是現任鎮國侯沈長溪長子沈聆的表弟,論子以母貴,完全是論的上的。

隆慶帝這樣直接把榮錦棠拉到了臺前,讓大家也好知道,沈氏淑妃的養子,殉國大將軍鎮國侯沈長溪的外甥,業已束髮了。

這麼一遭,榮錦棠這個似隱身了好多年的皇子,又光彩照人地出現在朝臣面前,先不論皇帝欽點他束髮便聽朝,只看他那長相便讓人過目不忘。

這個時候,越是讓人難忘就越難走。

蘇蔓並不是個心胸寬廣的人,她因爲沒坐上鳳椅而怨恨了王嬋娟幾十年,也因爲二皇子比三皇子年長而瞧他不順眼,這些她很少在皇帝面前表現,隆慶帝或許不知,但宮裡面的主位們多少是能看出一些的。

王皇后根本不屑與她鬥,她是正宮皇后,母儀天下,根本犯不着同她置氣。賢妃出身低,很少跟她正面吵,總是隱忍着不去計較。這樣一來,宮裡倒也算是相安無事。

可隆慶帝到底是老了。

年初病這一場,還是讓他看上去老邁許多,就連腳步也沒以前穩健了。

蘇蔓同他相處時間最長,見他這樣心裡即是難過也越發着急。

儲君未定,山河崩亂,大凶之兆。

可她着急也沒用,隆慶帝是最寵愛她,可他的寵愛裡只是把她當成解悶逗趣的小玩意,國事輕易不會同她談論半句,他讓她生了那麼多孩子,也是看在她幾十年兢兢業業伺候的份上。

如今二皇子領兵在外,其他幾位皇子也跟着上朝,蘇蔓出身其實也很低,她沒有世家所擁有的那些人脈,只能靠她們娘倆自己拼搏了。

宮裡平靜了幾十年,如今波濤洶涌,處處暗藏殺機。

淑妃能想明白,榮錦棠就在前頭住,更是清醒。

他衝淑妃搖了搖頭:“父皇是讓古大伴通知我,並不是找我商量。”

隆慶帝並沒有給他任何的退路,他要他跟兄長們站在一起,讓他們自己去爭搶。

淑妃緊緊攥着手,一張秀美的臉上滿滿都是焦急。

她是真心爲了這個兒子想的。

到了這一刻,她突然發現只要兒子平平安安的,她就別無所求了。

“那怎麼辦?”她呢喃道。

榮錦棠衝她微微一笑,他看上去十分鎮定,眼睛有平時從未有過的堅定:“試試吧,父皇的意思,不就是叫我們都去試試嗎?”

淑妃的心驟然一鬆。

榮錦棠年紀不大,卻從小穩重,他不慌,她就不能跟着亂。

淑妃深吸口氣,低聲道:“棠兒,你要記得你是我沈婷的兒子,整個沈家都是你的後盾。”

榮錦棠微微楞了一下,轉瞬間便回過神來,他輕輕握住母親的手,回了一句:“孩兒謹記,從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