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榮錦棠沒想到昨日留宿的是趙樸之, 到底還是年紀小些不夠沉穩, 愣了好半天才道:“老大人快請坐。”

趙樸之慈祥笑笑, 也不推諉便坐到了榮錦棠身邊。

按大越品級,皇帝與皇后自然是不計品級的。太子是爲超品, 親王、聖德公主、三師、閣臣、大將軍均爲一品,從一品爲郡王、聖元公主、三省令、鎮國將軍,二品則爲無王爵皇子、公主以及六部尚書、大理寺卿、順天令、輔國將軍等。

按品級趙樸之同榮錦棠一樣,榮錦棠身爲天潢貴胄隱約要比趙樸之高上那麼半分,然而趙樸之有隆慶帝親賜丹心如故金券,又是年餘半百,榮錦棠請他同桌而坐也無不可。

福恩殿的正監很有眼色,見老大人也坐了下來, 忙招呼小黃門把餐食全都擺了上來。

榮錦棠挺直腰桿,彬彬有禮道:“老大人, 請先用。”

趙樸之也沒有多做客氣,他夾了一個水晶蝦仁燒賣,淺淺咬了一口。

見他先用了, 榮錦棠這纔拿起筷子用起了早膳。

待會兒他還要趕去勤學館上課,遲到可是不行的。

過了生日他便已經束髮了,一頭長髮盤在頭上, 用一柄青玉簪子做點綴,整個人都比以往看着穩重不少。

趙樸之慢悠悠吃着飯,看那邊少年人速度飛快吃光了盤碗,不由又笑:“八殿下倒是好胃口。”

榮錦棠正是半大小子時候, 吃得自然比旁人多,聽了老大人的話難免有些不好意思,不由得頓了頓筷子:“讓老大人笑話了。”

趙樸之這是第一次同八皇子講話,以往都是祭天宮宴時遠遠望上一眼,實在難看出什麼本來樣子。如今坐到一出吃飯,倒是覺出些滋味來。

他想了想前日裡同皇上的那一番密談,看向八皇子的眼眸裡閃着難以捉摸的光。

“怎麼是笑話呢,能吃是福。”趙樸之幽幽道。

他雖已老邁,可身量擺在這裡,慢悠悠吃也用了許多。榮錦棠不好提前停筷,他要是停了老大人也不能再繼續了,只好跟着一起拖延時間。

這一磨蹭就有點晚了,趙樸之終於放下筷子,榮錦棠心裡鬆了口氣。

他怕遲到,多少有些着急,可面上卻半分不耐都無,只是淡淡盯着自己面前那籠湯包。

桌上的十幾個碟子大多都沒用完,可他碗裡的粥卻都吃了乾淨,這是淑妃從小就教育他的。

這些膳食撤下去小宮人們還能用上一口,可碗裡的飯食必是要倒掉的,能吃完自然是要緊着自己碗裡的吃,不要叫東西浪費了。

趙樸之這把年紀了,也不懼怕什麼,他很自然地同榮錦棠聊起天來:“殿下是不是着急去上課?”

榮錦棠默默點了點頭。

趙樸之笑道:“殿下忘了記,今日裡你就要去上早朝了,這會兒還早。”

榮錦棠一愣,這才慢慢回過味來。

他如今,上午已經不用去勤學館了。

他已經長大了。

一瞬間有些熱血直奔心頭,他多少有些領悟到老七這些日子的做派來。

確實……挺讓人激動的。

曾經看不清的未來,他終於邁出了第一步。

趙樸之看他明明很激動,還假裝沉穩的樣子,不由更覺得好笑。

十幾歲的兒郎,哪個沒點血性呢。

“多謝老大人提醒,這剛過了生辰,確實忘記了。”榮錦棠衝他道謝。

趙樸之笑笑,只說:“殿下可以多跟着學學,少說多看,且得熬幾年呢。”

榮錦棠站起身來,衝他行了個禮:“多謝老大人賜教。”

趙樸之也忙站起來,趕緊還禮。

“八殿下這可當不得,殿下先回前頭再同其他殿下一起去乾清宮吧,倒也來得及。”

榮錦棠這邊又回了個禮,這才站起身來:“那就不打擾老大人了,錦棠先行一步。”

他的小黃門張德寶早就收拾好了東西,拎着包袱等在外面,見主子出來了,忙跟了上來:“已經安排好了。”

榮錦棠點了點頭,兩個人快步離開了後宮。

剩下趙樸之又坐了回去,他掃了一眼榮錦棠桌前空空的粥碗,伸手捋了捋鬍子。

“沒發現啊,沒發現。”

且不說第一次上大朝的榮錦棠作何感想,下午時付巧言在書房見到了滿面笑容的淑妃,便知她心情想必是頂好的。

“娘娘大吉。”

“你這丫頭,倒是嘴甜。”

因着這一日皇帝留宿,整個景玉宮喜氣洋洋了好些時日,再加上八皇子被分去了兵部,這讓景玉宮的宮人們可算揚眉吐氣了一把,一個個昂首挺胸,彷彿是多麼大的榮光。

還是沈福敲打了一番大宮女和黃門,這才讓宮裡消停下來。

付巧言漸漸喜歡上了景玉宮的日子,翻眼大半年便過去了,又是一年八月桂花香。

過了生辰,付巧言便十五及笄了。

生日那一天只她們屋裡的姐妹幾個慶賀一番,桃蕊幫她把散發梳上,給了她一個自己親手繡的五福香囊。

隔了許多日後,淑妃才恍惚發現了她髮髻的變化:“你也十五了啊。”

付巧言福了福,笑道:“諾,奴婢八月十五的生辰。”

在景玉宮的這大半年,她日子過得極好。平日裡吃的飽穿得暖,沒什麼重活苦活做,整個人都長開了。

若說年紀小的她還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現在的她已經多少帶了些綻放開來的風韻與雅緻。一雙柳葉眉襯得星眸璀璨,鼻子挺巧,菱脣粉紅,巴掌大的小臉依舊白皙瑩潤,只在顧盼之間添了些小女兒的纏綿。

所謂風華初露,便是這般模樣。

淑妃仔細打量她,哪怕是穿着最普通的宮人襖裙,也硬生生比旁人多了些韻味來。

真是天生一把紅顏仙骨,美麗非常。

她這會兒巧笑倩兮看着淑妃,眼波流轉之間滿滿都是歡喜,襯得臉兒亮堂幾分。

淑妃是見過貴妃蘇蔓年輕時樣子的,哪怕付巧言弊衣疏食,相必也能同她不分伯仲。

這便是天生麗質難自棄。

“你倒是長高了許多個子,快趕上我了。”淑妃道。

“娘娘快別打趣奴婢,奴婢是隨了父母身量,我母親更高一些。”

淑妃見她不驕不躁,倒是真心喜歡她性子的。這大半年來老少相處,付巧言確實讓她的生活豐富起來,同是愛書人,一起鑽研話本的日子便不難熬。

付巧言一貫沉得住氣,卻又不蠢笨。該說什麼該做什麼,她心裡一樁一件都很清楚,她低得下身段,也輕易不叫人欺到頭上撒野,是個沉穩又很聰明的人。這種人在宮裡,是最能活下去的。

想到這裡,淑妃心裡有些異動。

“想來還沒問過你的事,家裡原是做什麼的?”

這是淑妃第一次問付巧言家中事,回憶年少時的幸福時光,付巧言也有些恍惚了。

“奴婢父親原是秀才,在縣裡書院教書,外祖家是吏官,母親也會些筆墨,給縣上許多大戶人家的小姐掌過女工的。”

給大戶人家小姐掌女工,算是私房先生。許多人家爲了讓家中子弟在幼學、平學上成績更美,總要請人再家中補課。

付巧言的父親能在縣學裡教書,母親又能做私房先生,想來還是有些墨水的。

“倒是好人家了,你……家裡還有親戚嗎?”

付巧言垂下眼眸,她壓下心裡那分苦澀,漫漫開口:“回娘娘話,父母都不在了,還有個弟弟的。”

淑妃嘆了口氣。

以付巧言的出身學識品性,她父母必不可能讓她進宮蹉跎。只可能年少失怙,不想飄零孤苦,這才賣身入宮給弟弟換些銀子,給自己博個未來。

大越許立女戶,可必得女兒過束髮之年方可操持家業。

付巧言一樣都沾不上,只得做了這樣的選擇。

以淑妃來看,付巧言這一步棋其實是走對了的。

只要她在宮中能熬出頭,哪怕將來出宮時只是個無品宮女身份,家中也不好磋磨於她。給皇家做過下人的,總歸要受皇家庇佑。

倒時她二十幾許風華正茂,不愁鼎立不起門戶,也不怕找不到良人。

至於她弟弟,她既然敢讓弟弟獨自留在家中,想必是有成算的。

“你弟弟,多大年紀了?”

“回娘娘話,奴婢幼弟今年虛歲十一。”

淑妃點點頭,從手上脫下一柄白玉貴妃鐲:“算是給你的生辰賀禮。”

付巧言沒敢接,直直跪了下去:“娘娘使不得,奴婢當不起。”

淑妃彎腰拉起她,把那鐲子套到付巧言纖細的手腕上:“什麼當不得的,這大半年多虧有你陪我,我才快活些。乖孩子,拿着吧。”

她話已至此,付巧言趕忙衝她行禮:“諾,奴婢多謝娘娘賞賜。”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

“娘娘,八殿下來了,事急。”是沈福。

淑妃眉頭一挑,轉身坐回榻上。

付巧言忙去開門:“姑姑快請進。”

沈福吩咐她:“去把林大伴請來。”

付巧言口中稱諾,衝她福身匆匆而去。

景玉宮的正監林大伴一般都在前院偏殿裡忙,付巧言一步邁出正殿,便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穩步而來。

面容越發沉穩英俊的榮錦棠掃了一眼快步而出的小宮人,認出她是母親身邊書童:“母親在書房?”

他聲音低沉醇厚,似經年老酒醉人心魄,付巧言心中一顫,忙向他行禮:“回殿下,娘娘正在書房等候。”

榮錦棠沒回應,他大步踏來,經付巧言身邊時停都沒停,轉身去了書房。

一陣冷香拂過,動人心旋,擾人心湖。

那是一種從未聞過的花香,帶着甜甜的味道又有些冷冽的氣息,多情而無情,甜美卻又冷酷。

真是好聞。

那香彷彿是午夜夢迴的留戀又或者白日美夢的餘韻,悠悠盤旋在付巧言眼裡眉間。

她望着院中晚梅,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去請了林大伴。

一般景玉宮的內事多是福姑姑操持,這會兒既然要找林大伴,想必外頭事重些。

這會兒林大伴正在前院偏房對賬,他管着外面禮尚往來的事兒,一頁賬都不敢少寫。

付巧言敲了敲門,站在門外行了個禮:“大伴,娘娘有請。”

高大消瘦的身影回過頭來,卻是個異常儒雅的中年男人,他面白無鬚,顯得比年紀要輕上幾分。

林大伴原是先皇后身邊的大伴,後來先皇后薨,他在司禮監做了些日子,等到淑妃進宮後就把他請來了身邊。

論年紀,他比沈福還要大上幾歲。

“這就來。”他溫言道。

林大伴在宮中多有些情面,一應往來事宜做得分毫不差,娘娘平時雖很少找他打理宮內事,卻也有幾分敬重在裡頭。

畢竟是先皇后跟前的老人了,輕易怠慢不得。

付巧言見他進內屋換了身頗爲肅靜的雅青常服,更是有些慌亂。

林大伴快步行來,同付巧言一起去了前殿,在門口頓了頓:“你去吧,今日不用你伺候了。”

付巧言衝他行了禮,這才徑自回到了後頭。

屋裡只有雙菱一人在,雙蓮這會兒正跟着桃蕊在織屋裡忙活娘娘的冬衣,早出晚歸的輕易不得空。

雙菱底子不好,這會兒是實在起不來牀纔沒去。

付巧言剛進屋也沒忙別的,趕緊給她餵了些水:“姐姐好些了嗎?”

雙菱臉頰潮紅,比付巧言剛來時消瘦許多:“多謝妹妹。”

付巧言見她這會兒精神倒還好,便去給她換了條額巾:“姐姐得快些好,剛八殿下還過來了呢。”

付巧言細聲細語道。

與姐姐雙蓮的開朗大方不同,雙菱靦腆溫婉,心裡總是壓着許多事。

自打上次被桃蕊教訓了後,她便再沒問過八殿下的事兒了。可她心裡又着實壓不住,姐姐平日裡實在管不住嘴,她就只好跟沉默寡言的付巧言傾訴。

越是心思敏感的人,越能看清人好壞。她知道付巧言是個好性的,不會到處說她是非。

付巧言就跟在淑妃跟前伺候,這大半年來難得八殿下來過那麼幾回還都是下午,她撞見過許多次,回來哪怕是跟雙菱小聲嘀咕兩句殿下的穿着打扮,也能叫這靦腆的姑娘高興些許時日。

可自從上了朝,八殿下也忙碌起來,來後面的時候少之又少,雙菱已經許久沒瞧見他了。

付巧言也不知她到底爲何這般情根深種,曾經溫潤的少女也漸漸凋零下來,眼看便要枯萎成灰了。

要說以前八殿下年紀小,她還沒甚所想。後來八殿下束髮有了侍寢宮人,雙菱的心思就重了。

她要是不知道這事還好,一旦知道她們宮裡選過去的人不是她,這事兒就沉甸甸壓在心裡,叫她寢食難安。

“姐姐,殿下那般人,咱們真的高攀不起。”付巧言勸道。

雙菱淺淺笑笑,輕輕搖了搖頭:“你還小,你不懂。”

付巧言沉沉看着她,終於狠心道:“姐姐,我陪娘娘看過那麼多話本,我知道的。八殿下文韜武略樣樣精通,貌比潘安英俊非常,我聽前頭姐姐們說,就連尚宮局給選去的侍寢宮人都是一等一的佳人。知畫姐姐你是見過的,只有這樣的才能去得了陛下身邊,這還是娘娘親自選定的。”

“姐姐,我們這般身如蒲草,沒有那金雀的命,自己努力活下去纔是要緊的。”

這話彷彿是對雙菱說的,又彷彿在勸告自己。

榮錦棠那樣的樣貌,那樣的品性風采,任是泥巴做的也要生出心來,更何況付巧言和雙菱這般的小宮人。

這大點的地方,四方房的院子,困住多少年少多情人?

可那星星點點悸動倒底洶涌不成河流,付巧言一直很理智,也很淡然。

她清晰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晰知道榮錦棠的身份,那些微乎其微的悸動漸漸消散開來,只留下本應有的崇敬。

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任何小宮人都應當尊敬的。

可雙菱卻彷彿陷入泥潭,她一日不能釋懷,便一日走不出圍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雙菱呢喃自語,淚珠兒傾落而下。

“雙菱姐姐,你多想想雙蓮姐姐,爲了你的事她也跟着消瘦許多。殿下就如那鏡中月水中花,是永遠也摸不着的,還不如珍惜身邊的至親。”

付巧言說的倒也是實話,雙蓮大大咧咧自是揣測不到妹妹爲何這般鬱鬱寡歡,只當她底子不好身體拖累才如此。平日裡攢些銀錢都給她求了藥,真真是滿心都是妹妹能好起來。

這些付巧言看在眼裡,可雙菱卻知在心中。

雙生姐妹比旁的兄弟姐妹更要親密,她們是一胞同胎,有着旁人不可知的感情。

“我知道的。”雙菱又說。

付巧言說的這些她又何苦不知,可情之一字實在折磨人至深。

“唉。”付巧言嘆了口氣。

雙菱喃喃道:“我剛來景玉宮那年,個子小得很,也在前頭做過掃洗宮人。”

付巧言幫她擦了擦眼淚,靜靜聽她傾訴。

“那時候桃蕊姐姐還沒開始帶徒弟,我們就在寒絮姐姐手下幹活,她慣是很嚴厲的。有一日我擦正廳博古架上的翡翠仙人閣,也不知怎麼地那博古架晃了晃,上頭一層的梅萍突然落了下來碎了一地。”

她頓了頓,眼睛裡微微有些光。

“我當時才十來歲的年紀,嚇得哭都不會哭,愣在那裡不知道如何是好。還是八殿下剛巧路過,笑着同我說不用害怕,他來處理便是了。”

“那時候他才八九歲,心地就這樣好的。巧言妹妹,要沒有八殿下救了我一命,如今你也見不着我了。”

付巧言雙眸一閃,她微微偏過了頭來。

要這麼說,八殿下也救過她的命。

或許她不是心思細膩的人,總也不覺得這般折磨自己便是報恩了。往淺裡說她們賤命一條實在是無以爲報,往深裡說,可能八殿下本就心地善良,這不過是舉手之勞而已。

再說她這大半年來賣乖討巧,陪着淑妃逗她開心,也實在盡力償還恩情。

“雙菱姐姐,既然命是八殿下給的,那你就好好活着,不要辜負他的善心,可好?”

雙菱嗚咽出聲。

付巧言垂下頭來,纖長的脖頸劃過美麗的弧度:“前幾日桃蕊姐姐還說過,八殿下的侍寢宮人已經換過一個了。你可知爲何?”

雙菱呆呆地搖了搖頭。

桃蕊到這年紀早就是人精一個了,她豈會不知雙菱什麼心思。但她從不點破,卻也知道避開她說些宮裡的八卦事兒。

關於八殿下的事,她就只跟付巧言說過。

“八殿下有三位侍寢宮人,有一個長得小巧玲瓏,總是喜歡得意八殿下賞賜她些稀罕東西。大概是因爲長得太好也可能性子太張揚,總之尚宮局惜春院裡的姐姐們都不待見她。”

惜春院便是皇子侍寢宮人的住所,所有侍寢宮人都住那裡。

雙菱沒甚表情,但付巧言知道她聽進去了。

“後來有一日輪到她侍寢的時候八殿下正巧有急事走了,前五所的黃門便把她又送了回去。這一趟沒伺候成不要緊,滿院的姐姐們都嘲笑她來,當面背後說得難聽極了,就連院裡伺候的小宮人都開始磋磨她,說她不知廉恥纏着殿下。那姐姐性子烈,沒兩日就懸了樑,當日就扔到亂葬崗了。”

有時候宮裡的人命就是這般輕賤,好端端一個少女沒了,也只能扔到亂葬崗裡成了無墳野鬼。

“那……那八殿下……”雙菱着急地握住付巧言的手,結結巴巴道。

她的一雙手冰涼,彷彿散着森冷的寒意。

“後來尚宮局給添了個小宮人,這事兒就過去了。”付巧言淡淡道。

這事兒就過去了,意思就是八殿下根本沒問。

宮裡的事,哪怕是前頭外五所的事景玉宮也有本事查到一二,跟八殿下有關的淑妃從來不會含糊了去。

桃蕊把這裡面的事知曉的一清二楚,多半是茶餘飯後沈福唸叨過那小宮人性子不好給八殿下招惹是非。

不就是院裡姐妹們欺辱嗎?忍一忍就過去了,何苦跟自己過不去。不僅讓其他的皇子們笑話一回,還叫淑妃生了氣,到底不是什麼伶俐人。

淑妃哪怕世家嫡女,剛進宮時照樣過不好日子,更何況是尚宮局低賤的侍寢宮女了。

“姐姐,你看……有什麼意思呢?”

淑妃性子這般好,也容不得宮人壞了規矩。一旦跟八殿下有關係,必不會繞過半分。

那小宮人到底是不是自盡的誰都不知道,總歸紅顏白骨,到底最後去了亂葬崗。

一滴淚珠兒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暈開一道傷疤似得痕跡。

“我知道了,巧言妹妹。”

這一次,雙菱嗓音裡有些東西便不一樣了。

付巧言靠着她,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望着昏黃窗棱。

那時暮色前最昏暗的時刻。

話分兩頭,這邊榮錦棠剛一進了書房,面色便暗了下來。

林泉趕來後直接封了房門,跟沈福一起站在淑妃身邊。

榮錦棠緊緊攥着手芯,他沉沉開口:“昨日日落時分,恭王殉國。”

恭王榮錦棱因烏韃佔領朗洲,年初時便同新任大將軍顧熙然一同發兵前往抗敵。

烏韃以騎兵見長,也不知烏韃大汗胡爾汗何時訓練出一支鐵騎,五萬大兵盤踞朗洲,愣是讓大越無可奈何。

顧熙然比沈長溪年輕得多,卻異常沉得住氣,他先穩住了脾氣急躁的恭王,慢慢跟烏韃騎兵周旋起來。

騎兵再厲害,也對人多勢衆的越軍無可奈何。

就這樣你來我往八個月之後,恭王終於忍不住了,也不知爲何他獨自帶先遣營孤軍直入,還未等作何手段便直接被胡爾汗抓個正着。

顧熙然自然不能讓恭王出事,當即便派使者互通有無。

胡爾汗很乾脆,他直言道:“我要潁州府。”

大越有省十三,府百二十,縣千一百一十三,鎮村不可數也。

朗洲府隸屬潁州省,省府即爲潁州府。潁州省位於邊陲,有府潁州、朗洲、平陽與洛水,接壤烏韃與大月,是大越州府最少卻最爲重要的省。

潁州府作爲省府,接臨其他三府與川西,既是朗洲省最富庶的府城又是軍事要道,位置極爲重要。

胡爾汗一張口就要潁州府,野心可見一斑。

要了潁州府就相當於潁州省盡在掌握,又可坐北望南,幾萬鐵騎耀武揚威恐嚇大越百姓。

顧熙然沒敢答應,他八百里加急上報朝廷,惹得陛下當庭震怒國事動盪。

五位閣臣並三省令與六部尚書吵了一整天也沒拿出個定奪來,堂堂大越國威卻被外族侵犯,侵我國土殺我百姓,除了陛下無人敢於做主割地。

然恭郡王是爲陛下長子,又實在舉足輕重。

隆慶帝這一次倒是堅持着沒有病倒,然今日上朝時臉色蒼白,隱約透着暗淡的青灰,實在不是很康健。

在朝臣還沒拿出個主意來時,第二封八百里加急便到了。

谷大伴接過打開一看,一向和氣的面容也暗了下來。

他抖着手,沒敢讀。

乾清殿一下子便安靜了下來。

百位朝臣躬身而立,皆沉默不語。

隆慶帝咳嗽一聲,壓着嗓子說:“念!”

谷大伴這才深吸口氣,朗聲道:“臣顧氏熙然急報,昨日烏韃汗王胡爾汗曰以潁州府換恭王殿下,臣八百里加急承報,因邊關戰事吃緊,未收陛下聖旨便提前收緊兵力,還望陛下過後降罪。……然不知何人密保,恭王殿下知悉此事。……殿下性情剛烈,不願陛下爲難,不願愧對榮氏列祖列宗,也不能愧對大越百姓,於昨日深夜自盡於朗洲府獄中。”

谷大伴讀到這裡,不由自主哽咽了一下。

隆慶帝只覺耳邊嗡嗡作響,他只聽到谷大伴在念:“烏韃汗王胡爾汗恐陛下天威,當即送回恭王殿下遺體,如今正於潁州府布政使司停靈。事關重大,臣無法自專,還望陛下下旨督辦一應事務。潁州八月,未嘗奪回朗洲,臣愧對陛下與大越黎民百姓,陳請陛下降罪。罪臣顧熙然敬上。”

谷瑞這一封八百里軍報念得艱難,殿中朝臣也兩股戰戰。

在朝上的五位皇子皆垂首無言,無人知他們作何感想。

“老二……沒了?”隆慶帝一口氣沒喘上來,直接癱倒在龍椅上。

谷大伴一看他面白汗淋,心道不好。

他急道:“五位殿下,陛下今日有恙,請殿下們隨奴才一同去乾元殿。”

谷大伴說着就要使小黃門喚步輦過來,卻被隆慶帝揚手攔住。

只見這位剛剛痛失愛子的皇帝陛下努力坐直身體,深吸兩口氣緩緩開口道:“恭王以身殉國,是爲大越榮氏表率,着追封爲恭親王,其長子承爵,另闢恭親王園寢,以主位葬。”

這句話好似費了他不少心神,只看面如白紙的皇帝陛下歇了好一會兒,才道:“老八,扶靈當日你帶着你侄兒去,務必把老二身後事辦的漂亮。今日早朝你陪五位閣老繼續商議,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們跟我去後頭。”

這句話說完,他才終於似歇下了所有力氣,一下子歪倒在龍椅之上。

三皇子榮錦榆率先衝了上去,跟谷大伴一起扶起了已經昏厥過去的皇帝陛下。

下面的臣子們全都跪倒在地,恭送皇帝陛下回了乾元殿。

榮錦棠身邊的兄弟都跟着走了,只剩他站在羣臣之前,背對着他們望着空空如也的龍椅。

他如今才十五的年紀,只看背影卻已是修長挺拔。

羣臣跪而不起,無人敢在八殿下說話之前出聲。

今日隆慶帝最後的這一出安排,實在耐人尋味。

不僅恭王扶靈的事交給了他,今日早朝的善後也是他,其他的皇子都被叫去了後頭,看似是守在陛下身邊,實則離開了前朝。

二月他上朝時被指去了兵部就讓朝臣詫異了一回,可六月下來觀其做派,卻是個有理有度成熟穩重的性子。作爲如今朝堂上年紀最小的一位皇子,非隆慶帝發問他輕易不會開口,從不像七皇子那般張揚,也沒四皇子六皇子那般寂寥無聲。

隆慶帝問時他敢答會答,句句都在點上,隆慶帝不問時他就老老實實聽,從不多講一句。

要說堂上的表現,最好的便是他同三皇子了。

可是這一次連最得臉的三皇子都被叫去了後面,隆慶帝這一手實在打的大臣們猝不及防。

榮錦棠這一瞬間其實是有些茫然的,他看着那空空的龍椅心裡多少擔憂隆慶帝的安危,乍聞兄長去世的消息又見父親病重,就算再穩重的少年也會有那麼短暫的不知所措。

然而,當他茫然地與龍椅上的龍目巧合對視,那一雙金燦燦的眼眸彷彿帶着冷冽的審視,激得他瞬間回過神來。

如今只有他一個還留在這裡,他不能叫父皇母親失望。

榮錦棠挺直腰背,他轉過身來,如玉般的面容第一次這般冷峻。

“退朝吧,閣老們與三省令留下,與我一同去安和殿。”

俊朗的少年嗓音低醇,迴盪在大殿之中。

朝臣們這時還跪在地上未曾起身,聽後不約而同朝他三拜行禮,這才起身推出大殿。

榮錦棠淡淡看着他們跪拜自己,平生第一次心潮澎湃。

有什麼彷彿變了,他想。

朗洲的事如今是早朝的大事,下朝後榮錦棠跟着閣臣們去了安和殿,一直聽講到午膳時分才離開。他擔憂隆慶帝的身體,午膳未用便去了乾元殿。

與上次不同,這一次乾元殿沒多少人在,幾位兄長也不知去了何處,只有皇后娘娘坐在殿中,同太醫院四位太醫低聲交談。

見是榮錦棠來了,王皇后暗淡的面容纔算有了點光,她叫:“棠兒,先去看看你父皇,他剛醒來。”

榮錦棠忙同母後行了禮,這才匆匆去了寢殿。

剛一進去,他便聞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榮錦棠皺起眉頭,快步走進內室。

這會兒只有兩位大伴在皇帝身側,其餘皆無。

寧大伴正端着藥碗,一點一點喂靠坐在谷大伴身上的隆慶帝。

短短几個時辰,這個在榮錦棠記憶裡硬朗康健的父親便虛弱了下來,他半閉着眼睛,似連呼吸都沒了。

“父皇……”榮錦棠眼眶一熱,跟着跪倒在牀前。

隆慶帝微微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自己最英俊的兒子,無力地衝他笑笑:“快起來,多大人了,還哭。”

榮錦棠終於忍不住流下淚來。

從小到大隆慶帝其實都不多關注他,他不如二哥年長,不如三哥能言善辯,不如老七活潑可愛,也不如老來子的老九。

他生母身份低下,從小養在淑妃那,可偏偏隆慶帝並不多寵愛淑妃很少去,他便也就只有在勤學館能見到這位父親。

榮錦棠長相好,又十分聰明好學,小時候勤學館的先生們都在隆慶帝狠誇過他。那一兩年裡,隆慶帝同他也算是親近,總能說上些話的。

可漸漸的,他發現在勤學館的日子難過起來。

他的黃門從來不能進內院,不能給他送水,不能幫他更衣。除了天生活潑的老七,其他幾位兄長都不拿正眼瞧他,背後嘲諷他在養母跟前討生活。

就連四哥和六哥都不太同他講話,只因爲他總被先生誇讚。

這樣的日子長了,他就漸漸懂了。

後來他不那麼聰明瞭,課業不上不下的,倒是日子好過了些。

就是在隆慶帝跟前沒有以前那樣得好了,隆慶帝彷彿也漸漸不再關注他,平日裡見了不過問些生活裡瑣事。

孩子多了,肯定要有些人顧不上的。

榮錦棠從小就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是那個顧得上的,還不如平平淡淡的讓母親和妹妹都好過些。

即使父子兩個並不親近,但隆慶帝終究是他的父親,在景玉宮的時候也對他們母子三人親切得很,父子之情到底沒有冷淡了下去。

今日見到父親這般樣子,榮錦棠纔會傷心至此。

在這大半年來其實隆慶帝一日不如一日,他讓他進了兵部,又讓趙樸之給他講了那一番話,裡裡外外都是用了心的。

榮錦棠自小就很知足,他不去比兄弟們多得了多少,只看自己擁有什麼,便很滿足了。

所以早先的時候,他其實是沒有那個心思的。

可看着母親日漸焦急,看着皇后娘娘愁眉不展,他便知道到了這個時候,已經不是他想不想的事了。

他要表現出來的,只是能不能。

隆慶帝努力想要睜大眼睛看看他,卻還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微微嘆了口氣,斷斷續續道:“回去跟你母妃說不要慌張。宮裡的事都有皇后安排,不會亂的。”

他頓了頓,又喝了一口藥,才繼續道:“叫你妹妹去你母妃那住,朕已下旨老二的事,你務必同欽天監、禮部和宗人府辦好此事,這最後……最後一路,讓他走得高興些。”

隆慶帝說完一口藥就吐了出來,隨着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屋裡的血味更濃。

榮錦棠膝行幾步,直接跪在了隆慶帝牀前,他從谷大伴手裡接過錦帕,輕輕幫年邁的父親擦拭嘴角鮮紅的血。

“父皇放心,兒臣務必辦好二哥的事。”

隆慶帝長舒口氣:“你,我是,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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