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 二更

榮錦棠看着母親眼睛裡的落寞, 自然十分心疼。在他看來母親哪裡都好, 溫柔婉約美麗大方, 就連王太后也是端莊賢明的世家千金,無論怎麼看都不惹人討厭。

可偏偏先帝沒有過份寵愛哪一個。

過去的事許多細節他是不知道的。他只知道先帝終其一生心裡頭都只有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少年早夭,帶着他的長子一起隕落,留下他一個人空遺恨。

先帝同顯慶皇后的故事舉國皆知,就連十幾歲的榮錦棠也有所耳聞。

“母親,顯慶皇后,真的那麼好嗎?好到……”

“好到叫先帝念念不忘,好到滿宮女人都記恨她?”淑太貴妃接過話頭。

她溫和而又慈愛地看着年輕的皇帝,他才十八|九歲的年紀, 未及弱冠,甚至都沒多少鬍鬚, 光潔乾淨的下巴昭示着他的年輕和單純,他或許在政事上極具天賦,可感情裡卻還是懵懂的少年。

“不是她如何好, 只是在先帝心裡,她是不可替代的。”

榮錦棠眼睛閃了閃,他彷彿懂了什麼, 卻又好似還沒摸索到那條路。

“朕或許明白了。”

淑太貴妃搖了搖頭,她拉着兒子坐下,親手給他泡茶。

她泡茶的動作優雅而美麗,十分賞心悅目:“最近前頭事忙, 陛下也被累壞了自己。太后那裡裡母親會照看,她不是個會輕易認輸的人,陛下不用太過擔憂。”

兩個人緊接着又說了一會兒沈家的事和朝裡的事,榮錦棠看淑太貴妃書桌上放着好多薄厚不一的書本,不由想到那小書呆子。

“母親,付選侍你可還記得?前頭朕過來你還要朕特地賞給她書。”

淑太貴妃看着他臉上難得的溫柔笑意,心裡那顆石頭總算落了地。

他或許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體會出來,但起碼巧言沒叫他厭惡就已經很好。

“當然記得,那丫頭我可是很喜歡的。怎麼?”

榮錦棠端着茶杯的手頓了頓,他自己絲毫未意識到自己是個什麼樣子:“沒什麼,只聽她說喜歡讀書,所以兒子就多給她賜了些書,沒叫給錦緞布匹之類。”

淑太貴妃有些詫異地看着他,怎麼連這些事都要同她來細談了?她心裡頭有些歡喜,又有些擔憂,只問:“這丫頭你覺着如何?可還合心?”

“挺,挺好的,母親這般喜歡她,兒子也不會爲難她。”榮錦棠突然覺得有些熱,他悄悄擦了擦手上的汗,認真回答。

淑太貴妃又給他倒了杯茶,輕聲道:“她很是會體貼人,先帝病重那一年,全靠她日日陪我讀書抄經,我才挺了過來,是個很好的孩子。”

“你就多照顧照顧吧。”淑太貴妃這樣定論。

榮錦棠點了點頭,囫圇吞棗灌了一杯茶,又講了幾句就走了。

淑太貴妃留在書房,聽到外面腳步聲歇,突然笑出聲來。

“這孩子,早點懂事就好了。”

從淑妃那裡回去之後就到開始忙太初元年的恩科。

這一次恩科按年份正是應當,也是恩正併科,主要是隆慶四十二年並未舉行正科,所以這一次應考的學子相當不少。

大越的文武百官都要靠科舉而出,只各省各市父母官及重要官署皆爲進士出身,其餘鄉縣也可由貢生出仕。因大越各地皆有幼學、平學或縣學,還有更高一級的書院。在最早選生員初,需有幼學畢業證明方可參與童試,平學或縣學佼佼者,連續三年同級歲末終試前三名可免考,而書院優等生則不用參與童試,連續三年書院前五名可直接參與秋闈,也就是鄉試。

因爲有許許多多的幼學以及縣學,大越普通百姓也多數識字,每年童試也都相對順利,這一級的考試都不用考院出面,直接由各省布政使司安排。

過了童試的便是生員,也叫秀才。他們需要在各省、市、縣裡的考院學習半年,到八月初秋進行鄉試。

鄉試的開始纔是一年恩科的起點。

換句話說,成爲秀才,只是拿到鄉試的敲門磚。

如今是五月末,各地童試早就結束,鄉試的試卷和各科考官也要審覈選派,這是榮錦棠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恩科,關係到未來十年政令是否能通達,他是相當謹慎的。

前朝事忙,他也就忘了後宮那些美麗動人的小妃子,直到六月中旬時換了薄襪,纔想起當日同付巧言的那一句戲言。

到底年輕氣盛,當即他就看不進去奏摺了。

“叫敬事房來。”

榮錦棠站起身來,在博古架那若有所思把玩前朝的博山爐。

張德寶忙退出去安排,沒一會兒就回來了:“一會兒沈義就過來,陛下是否要先叫晚膳?”

榮錦棠想了想,不知道怎麼地不想叫人看出自己心裡頭那幾分熱切:“晚膳擺在石榴殿正廳吧,弄得細緻些。”

張德寶心裡頭微震,面上卻絲毫未顯:“回陛下,石榴殿那地方小,十分的擺弄不開,如今天色暗的晚,不如在望春亭擺膳?那邊的梔子花都開了,很是有一番景緻的。”

榮錦棠心裡一動。

他隨意地點了點頭:“你倒是有情趣,就那麼辦吧。”

張德寶笑容滿面,左手向房門處微微招了招,外面沈義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拜見陛下,陛下大吉。”

榮錦棠見他手裡捧着那個多了幾塊牌子的托盤,很是漫不經心。

“不用翻了,就……長春宮。”

“長春宮,付巧言吧。”

沈義行了大禮:“諾,小人這就安排。”

榮錦棠頓了頓,掃了一眼張德寶,張德寶立馬道:“趁着天亮路好走,先把付小主接來吧。”

沈義一下子就懂了,退着出了殿門:“諾。”

付巧言這會兒正跟屋裡頭嘗晴書新做的甜湯,因着她們這食物不豐,也沒有自己的小廚房,許多材料都不好湊。

不過晴書倒是很會擺弄吃食。

她把甜水梨、小蘋果切成小塊,配了梔子花瓣小火燉煮,等到燜煮出甜香的味道就滅火放涼,喝的時候少加些蜂蜜就很美味。

夏日裡天熱,付巧言只穿了一身夏布小衣配淺碧色亮地紗文竹繡罩衣,裡面小衣也是淺青色的,配着微微透光的亮地紗,把裡面的褲腳和衣襬上的金蝶映得翩翩飛舞。

這身衣裳輕便又涼快,要緊的是活潑清新,是十分可愛的。

付巧言並兩個小丫頭正品甜湯,外面突然傳來小黃門的聲音:“付淑女安好。”

晴畫記性好,一聽就道:“是李信李黃門。”

晴書這邊趕緊就去開門。

李信看着比一個月前瘦了點,態度還是一貫的客氣。

宮裡頭的黃門其實大部分都很客氣,只是客氣的程度不盡相同。

“付淑女,乾元宮招您侍寢,現在就得去。”

付巧言呆呆站起身來,她茫然地看了眼外面的大太陽天,有些不知所措:“現在?”

李信一拍額頭,連連告罪:“都是小的說話不利索,還請付選侍多多擔待,現在過去要先用晚膳。”

付巧言這會兒才明白過來了,陪吃,也是她們的差事。

估計是乾元宮那安排的,叫人過去陪陛下用膳。

這差事可不好乾,付巧言還有些遲疑:“李黃門且等我換身衣裳?”

李信不敢盯着她瞧,只粗粗那麼看過一眼:“選侍這身衣裳極好,就是頭面得換一套靚麗些的,不好太過簡單。”

白日裡過去就得拾掇顏面了,不能弄得太寒酸,丟的可是陛下的人。

付巧言點點頭,忙招呼晴畫:“你給我上妝,我自己梳頭。”

晴畫上妝手藝是在尚宮局特地學過的:“給小主配個清淡些的桃花妝?脣上稍微上些玫瑰紅的口脂如何?”

付巧言點點頭,自己在頭髮上忙活:“晴書,把那兩套頭面取來。”

晴書一聽就知道是哪兩套,上次升位陛下特地賞的,平時晴畫沒少唸叨好看。

如今這樣一打開,確實是有些光彩照人。

付巧言隨意掃了一眼:“花簪這套留下吧,另外一套收回去。”

夏日裡炎熱,她這一身請便爽快,頭面弄的太厚重很不相稱。

付巧言很快就梳好十字髻,左右耳畔各分出垂髻環在臉側,頭頂一把鎏金髮梳,兩髻上配頭面裡的花簪,耳上再垂葫蘆耳環,整個人顯得靈動又活潑。

頭髮全都挽起來,更襯得脖頸修長。

她到底年輕,臉上只淺淺抹了腮紅和口脂,眉頭略微修了修就齊活了。

付巧言站起身來,戴上那手鐲,問晴畫:“如何?”

晴畫給她換上外出穿的厚底鞋:“小主不打扮就很美了,現在還不成了天仙。”

付巧言笑笑:“就你嘴甜。”

她們這邊一共也就忙了一盞茶的功夫,李信就站在門邊等,見她從裡屋出來,忙說:“選侍是否可以走了?乾元宮那還在等。”

付巧言走到門邊:“走吧。”

路上李信健步如飛,付巧言只好氣喘吁吁跟在後頭。

這會兒天色還亮堂,從宮道的巷子裡穿梭,同夜裡看到的長信是很不一樣的。硃紅的宮牆,金燦燦的琉璃瓦,精緻飛翔的屋檐,靜默矗立的宮燈,無一不昭示這大越至高無上的榮華。

付巧言跟着李信從坤和宮前面的巷子穿行而去,只匆匆掃了一眼那巍峨的鳳宮。

坤和宮已經被鎖了一年之久,就連屋檐上的琉璃瓦都顯得黯淡無光。

這裡,什麼時候纔會有下一個主人呢?

付巧言剛一走神,眼前就到了乾元宮後門。

等守門的黃門查過他們兩人的腰牌,這才放緩腳步往裡走,付巧言深深吸了兩口氣,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

沒走幾步付巧言就發現不是往石榴殿去的。

“李黃門,我們要去哪裡?”

李信沒回頭,只小聲飛快答:“去望春亭,在前殿小花壇處,陛下已經等在那了。”

付巧言一聽是陛下早就在了,心裡頭有些着急:“這……”

李信搖了搖頭,只領着她往前殿行去。

穿過滿月門,擡頭就看到一個精緻的八角亭立在那裡,亭子周圍有一圈半月形的花壇,上面瑩白淺黃的梔子花已經全開,遠遠就能聞到醉人的香味。

付巧言第一次見淺黃色的梔子花,不由多看了兩眼。

倒是李信小聲喊她:“選侍,還不給陛下請安。”

付巧言回過神來,才發現榮錦棠正站在亭子裡,望着花叢輕搖摺扇。

青年身材修長,穿着一襲深青的寶紗長衫,天氣炎熱,他沒有再加外袍,就那麼風流倜儻地站在花叢中。

一顆蜜棗大小的白玉鑲嵌在他發間,襯得一頭烏髮更是濃密順滑。

他彷彿在思索什麼,一張俊顏面無表情,不過倒沒顯出不愉來。

付巧言微微愣了愣神,很快就反應過來,小臉紅撲撲地問好:“妾給陛下請安,陛下大吉安康。”

少女聲音清澈柔和,榮錦棠回過頭去,就見到一個飄飄欲仙的小仙子。

倒不是他酸,只付巧言着一張臉實在是太過出塵,宮裡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比得過她。

配着這樣一身靈動討喜的衣衫來,更是顯得玲瓏有致,實在叫人看了就能心生好感。

“過來,坐吧。”

榮錦棠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扇骨,指了指涼亭裡的石凳。

縱使是初夏時節,石凳上也墊了墊子,很是貼心。

付巧言快步行至跟前,又向榮錦棠福了一福,等他先坐了下來纔敢微微貼了個凳子沿。

日頭西落,晚霞燒出瑰麗的顏色,映襯着長信宮金燦燦的琉璃瓦,實在美麗非常。彩雲從宮殿的這一頭飄到那一頭,把陽光的影子拉得老長。

榮錦棠擺了擺手,乾元宮的黃門們就開始忙碌起來。

望春亭裡的圓桌並不大,擺不下多少吃食。張德寶就另闢蹊徑在涼亭外擺了一張大桌,把晚膳一樣一樣擺在上面,緊着榮錦棠的口味往上面送。

付巧言自己一個人來的,張德寶還貼心地從石榴殿叫了個小宮人過來伺候她。

到底是乾元宮的上監,真是半個主子都要關照到。

晚膳很是精緻,樣式其實並沒有想象的多,總也就十幾樣熱菜並幾樣小點心,只盤子精緻好看,很是佔地方。

“吃吧,沒什麼好拘束,挑你喜歡的用。”

付巧言偷偷在桌上瞧了一圈,心裡很是意動。其實這一桌子菜還真沒她不喜歡的,不過當着榮錦棠的面,她也不好那般沒出息。

榮錦棠說罷也不理她,自顧自開始用膳。

付巧言不敢擡頭,就只盯着自己面前的小盤子,吃那道蝦仁蘆薈燒。

蝦仁宮裡頭很難得,尋常日子是吃不到的。

榮錦棠吃了一會兒就皺起眉頭,他也不肯實在說出來,只拿眼睛去看張德寶。

張德寶心裡頭苦得很,也不知陛下是什麼意思,只能憑着感覺揣摩。

“選侍,這是今日特地供的人蔘烏雞湯,您且嚐嚐。”

這一盅湯清燉可口,裡面還有塊小雞翅,不過付巧言不好當着皇上的面肯雞骨頭,只好遺憾地光喝湯。

御膳房大廚的手藝,自然沒有不好的。

吃了一會兒付巧言就放開了,伺候她的小宮女也很靈活,給她夾了不少菜,她就徹底沒工夫管別的,只認真在那吃。

榮錦棠見她吃得小臉都紅了,不知道爲何有種特殊的滿足感,他有些不太理解自己的想法,卻還是放慢了用膳的速度。

等到對面小姑娘似乎吃完了,他才放下筷子:“上些點心。”

付巧言不挑食,不過最愛的還是甜口。聽到還有點心吃,小耳朵頓時一機靈,嘴角的弧度也往上勾了三分。

用過飯就不用在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了,榮錦棠問:“喜歡點心?”

付巧言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諾,妾喜吃甜食,宮裡的御廚手藝極好,許多畫樣市坊裡都沒有見過。”

她這話說得沒錯,御膳房的御廚好多都是家傳,祖祖輩輩都是宮裡頭的大師傅,許多絕活民間是壓根沒見過的。

就拿現在端上來的這盤金絲酥來說,付巧言還是在景玉宮的時候第一次見。

“這金絲酥妾在家裡時就沒見過,進了宮才嚐到。確實鮮香可口,這酥甜而不膩,酥而不硬,一口咬下去好多滋味涌上來,還帶點果香,實在很好吃。”

說起吃的來付巧言一不留神就滔滔不絕起來,激動的時候還擡起頭想要比劃一二,結果一下子瞧見榮錦棠帶笑的俊臉才突然反應過來,頓時有些坐立難安:“妾多言了。”

榮錦棠沒說什麼,他打開摺扇清搖,讓清甜的梔子花味縈繞在鼻尖。

付巧言吃了一塊金絲酥,又用了一小碗蜂蜜杏仁豆腐,這才住了口。

榮錦棠推了推茶壺:“用茶吧。”

這是剛剛煮好送來的,還帶着點梔子花的香味,足見乾元宮的宮人們會體察上意。

茶底子用的是今年新出的雪湖綠芽,芳香清甜,倒在潔白的瓷杯裡晃着碧綠的顏色。

榮錦棠問她:“你既然讀過書,不如詠一回梔子?”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