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闕 燃文
我騎了棗騮馬快馬加鞭,竟有些歸心似箭的感覺。對重重宮闕里的帝王來說,愛情也許是奢侈,但那個在你餓了的時候,會藏了雞蛋在銅鼎裡等你去吃的女人,也一樣是你的奢侈。我知道我得惜福知足。
沿着冰封的黃河,我抄最近的路趕回洛京。
此次出來,我爲了出奇制勝,只帶百餘人隨行。快馬精騎,疾行如飛,絕無殆滯。到了第十天上午,就行到離洛京只餘百多裡的地方了。雪壓冬雲山萬里,北國飄雪的寒冬,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小平津渡口那木闕成了我們到家標誌。我長出一口氣,呼哨伍衛們南轉,打算從這裡進入洛京的北門。
小平津渡口是洛京的北關,若是天暖,這裡就會有北去的渡船停滿了碼頭。若是天寒封河,人們就從這裡走過河去。只有在現在這個初冬季節,河上有冰卻無人敢走,這裡成了最安靜荒涼的地方。
道上無人,可以縱馬,只要半個時辰,我便又在馮驥那老狐狸面前出現。這一回合,我又扳回一局,不由得心中暗喜。
我高興的太早了,就在此時,在我眼角的餘光裡,渡口那邊的小丘後,隱約有人影晃動。我覺察到了危險的的臨近。“什麼人!”,我大喝一聲,立住了馬。
白色小丘後的人轉了出來。人數不多,也就百餘。穿着的盔甲有些眼熟,我細看了看,試着叫出了一個名字,“郭興安!”
話音才落,一個臉色陰鬱的大漢從人羣中閃了出來。滿臉的絡腮鬍很久沒打理過了,穿着也很潦草。大肇的男人有些胡風,本是很在意自己儀容的。這人卻不在乎。
想到李婉寧的手飾竟落到此人手中,我心裡很不舒服。
我制怒,笑,“你這是爲誰而來?爲元君晁還是爲了別的什麼人?”
那漢子身上還穿着整齊建章軍的盔甲,看起來樣子並不狼狽,他真的與馮驥苦戰過嗎?到底他的背後是九弟還是馮家?
“把那女人放了。”那漢子說。
郭興安不是我想像的那種人,他從任何角度看都顯得十分粗豪,一看就不像是有什麼心計的。
我裝傻,“什麼女人?我搶了你的婆娘嗎?”
“那是我家主公的女人,奪妻之恨不共戴天,我來爲我家主公討回公道。”
我這回真的笑了,放聲大笑,奪妻之恨算什麼,我還奪了天下呢。老九不是個會從女人着眼的人,他身邊從不缺女人。
“誰對你說我奪了那人的妻?”我笑得有些止不住,“他若想要,有本事拿去就是。”
對面的漢子急了,“置自己兄弟於死地,不是好漢行爲!我爲我家主公出頭,只要一個公道。他如今被你關在代郡,窮極潦倒與乞丐無異。論兇殘狠毒,天下哪有你這樣的兄弟!”
他身後有人吵嚷,“不與他說,爲了主公殺了他就是。”他們手中兵器揮舞,擺出拼命的架式。
我覺得,自從我重生以來,每行一步,總能遇到阻攔,讓我都有些習以爲常了。
其實,我現在是可以隨時殺了老九的。而這些人如此行事,還怕老九死的不夠快嗎?我現在開始相信阿南說的,李婉寧也好,這些人也罷,只怕都是上了別人的當。
我揮了一下手,我的人環繞着我,漸漸形成了混元太極之陣。我並不貿然出擊,兩方人數相當,我有機會活捉此人。
郭興安突然發出了一聲怒吼,青灰的天空下,雪霧滾成了飛塵。他身邊那些穿着建章軍軍服的人,如同開閘的洪水,向我們衝來。
我的手下陣式不亂,馬匹嘶鳴,陣法移動,像一個能絞入血肉的怪獸,兵刃相交,血肉飛揚。郭興安的人慘嚎連連。我的伍衛的刀槍決不留情,削去敵人的頭顱不過如砍瓜切菜一般。馬足踏過,肉泥血痕,把白雪染成了骯髒。
我冷笑着不緊不慢地擎起我的鐵茅,茅尖上的星芒與天空中太陽的銅色光輝遙相呼應。我腿一夾馬腹,直向郭興安撲去。就這些鼠輩,也敢與我叫陣?
可我太樂觀了。
只見那個郭興安大吼一聲,“獨夫,你今天是逃不掉的。”一個手勢,我們的四面八方,雪丘葦蕩後,到處都有人冒出來,越聚越多。原來,他的手下竟不止那百餘人。
我的牙根癢了,有些想吃肉乾的感覺。
他們全是徒步,兵器短小,分明是有備而來。我很快退回了戰團,與我的護衛們並肩。對方分明是有備而來。他們如水銀泄地般一層層的涌上來,先砍馬足,再攻擊馬上的人。他們看起來就像訓練有素的殺人機器,沒有懼怕,也不在乎死亡。
我的眼睛看到的已經全是血,本來粉妝玉砌的世界此時已全然蒙上了腥紅。
但對方的攻擊並無稍歇。
我看到我近衛的頭顱滾到了我的腳下,我指揮的戰團在一點點縮小。而敵人的數量卻好像是越殺越多。這不是我那喜歡投機取巧的九弟的手筆,這個郭興安背後之人,比九弟善戰得多。
我咬緊了牙關,眼睛漸漸再也看不清血色,我的茅尖上已經不知挑過多少俱軀體,凍雲低垂,暗無天日。焦土骨碎,絕無退理。我已經準備和這些人耗到最後。
就在此時,我聽到了畫角的聲音,豪邁幹雲,直上去霄。而與此同時 ,成團的敵人好像突然被一隻巨手撕裂,在我面前出現了一個缺口。緊接着,我的眼前一亮,更多的只知盲目向前的死士退潮般的離我而去,在一片慘烈的嚎叫聲中,鮮血流溢,皮開肉綻。
眼前奇怪的景象讓我眼都直了,連我身邊的護衛也都傻了一般來不及作出反映。
“皇上,快殺啊!”對面有人大聲呼喊。這聲音在敵人後方的慘呼中格外動聽。
我這纔回過神來,帶隊追上去,對着忙亂不知所措的敵人一通掩殺……
戰馬哀嘶,烏鷲啄屍。在凝固的金盆之下,我腳下的大地,好像一塊凝了血的斑駁。我佇立馬上,好一陣子都回不過神來。我打散的護衛再一次向我聚攏過來。我只掃過一眼,便知他們這一次真是經歷了苦戰。
這是我登基以來,最慘烈的一次交戰。我損失了好幾名最忠於我的護衛親隨。
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此時是個什麼模樣。凝固的血污早把我和棗騮馬糊在了一起。
“皇上!”從不遠處雪丘上,那個白衣綿裘的少年向我飛奔而來,“我來的還算及時吧?”鄧芸大呼小叫的撲到我的馬前,扣住我的馬繮,卻發現手上沾上了血。可他沒有鬆手,他挑動的鳳目中全是得意與興奮。“皇上真能殺,這是我第一次臨陣看到什麼叫浴血之戰。”少年意氣,抹去了戰場上頹敗的死氣。
他這樣一說,我崩緊的臉也不由得放鬆了。
“你這是用的什麼陣法?什麼兵器?”我看着地上那奇怪的東西,忍不住動問。
“那個啊,其實就是個放大的釣線,釣魚用的。”
我愕然,那東西是尺把長的鐵針相扣,每隔一段,便安有鐵鉤倒刺。那些魚鉤般的倒刺全都有鋒利的尖銳,鉤住人的身體自然會皮開肉綻。剛纔,鄧芸就是把這東西拋入了敵羣,然後絞動木葫蘆把這些鐵線收回。所以,我剛纔纔會看到圍攻我的敵人突然慘嚎着退卻。被這種尖鉤掛住不叫纔怪。
“這是誰的發明?”我笑着問鄧芸,不得不承認這東西確實有點意思,“其實,我覺得這東西用來鉤馬腳更好,……”
“這本來就是鉤馬腳的。”鄧芸笑,“不過今天我覺得一樣也可以用。”他得意的撣撣自己的衣袍,“我可不善於在白白的雪地中親自與人廝殺,沒的弄髒我的新衣。”
鄧芸一身雪白,像冬日裡楊柳掛上了霜華,灼灼的光彩下,讓旁邊的都有些立腳不得。
“若這是你想出來的東西,我要賞你。”我笑着說。
鄧芸窘了,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說,“皇上要賞便賞,反正賞給我也差得不遠。發明這東西的人,本就是我二哥,爲的也不是今天的戰陣。”
我明白,這本是爲對付大肇軍隊的吧,如今世事轉易,鄧芸帶了它北來爲我效命。
“你二哥?”我努力回想,我只記得鄧芸的大哥善戰,死於戰場之上,不記得鄧家其他兄弟的事蹟了,“你二哥現在在哪裡?”
鄧芸快速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戰後這三年多,我沒有見過他。”
這話說得有點奇怪,我不由得深看了這小子一眼。
“你是怎麼知道朕在這裡?”我突然聲色俱厲,“你爲何能及時趕到救了朕?”
鄧芸看了我一眼,臉也沉了下去,“我來救皇上,皇上還要多心,以後皇上再遇險,就不會再有人救你了!”
我被他一說,徹底噎住。這小子膽氣很足,敢於當面頂撞我。
鄧芸能至此,定是與阿南有關。我早知阿南的世界,不限於我那小小的後宮。只是,她竟公然與外人聯絡……
“不是我多心,”我向着地上的死屍嚕嚕嘴,“你知道了,他們也知道了。這事不是很可怕嗎?”我心中冷意漸盛,我的後宮!有些人對我,真是致死方休。
鄧芸皺起了眉頭。可他想一會兒之後,把手一揮,“那是皇上你自己的事。我是阿南的陪嫁,只不許人欺負阿南。若真如皇上所說,那皇上更應該擔心阿南纔對。”
他說的對,這是我自己的事。 最終,我看看滿地死屍,嘆了一口氣,“鄧芸你救駕有功,我得想想怎麼賞你。”郭興安好像已經死於亂軍,他倒也算人才,可惜就這麼被人浪費掉了。人才難得,鄧芸我就更不能放過。
“皇上賞我一次免死之罪吧。”鄧芸眼睛一亮,有些得寸進尺的意思。可看他眉飛色舞,好像又沒有當真。 “我給阿南作陪嫁,孤身一人陷於你們北人的虎狼羣中,很可憐的。”這小子裝出一張苦臉來對我說。“皇上若是答應了我,以後我與那些北人說話,膽氣也壯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