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爭流

過了冬至,燕京城裡真是理直氣壯地天寒地凍起來,皇城裡人少,到處都是石磚鋪地,比別處還多了些霜色。在幹清宮輪值的太監們縮在幹清宮側邊的值房裡烤火等着去御前當值,像極了一羣聚衆取暖的褪毛鵪鶉。

三貓一進來,太監們連忙站了起來。

“三貓爺爺,您往這兒坐,暖和着呢!”

還有小太監用火鉤子從灰堆裡扒拉了幾個烤得爆了殼的栗子出來,用棉衣袖子一墊就捧到了三貓面前:

“三貓爺爺,吃個栗子?”

“行了,甭在爺爺我面前裝模作樣地折騰,都老實坐着吧!”每日伺候陛下進膳的三貓哪裡看得上這些不知道藏在哪個旮旯裡的栗子感興趣,擺擺貓爪,也沒坐在太監們讓出來的地方,而是直接坐在了幾個年輕小太監的旁邊。

一羣太監都老實坐着,有嘴甜的搶了壺給三貓倒了杯熱茶:

“三貓爺爺且受了孫兒的茶水孝敬。”

三貓卻沒接,環顧一圈兒,叫了一個瘦高的太監到了面前來:

“你叫什麼?”

“回爺爺的話,孫兒叫魯壽喜。”

“會倒茶嗎?你給咱家倒杯茶來。”

魯壽喜連忙從剛剛那太監手裡把茶壺茶杯都接了過來,將水倒在門前,仔仔細細重新斟了一杯茶,彎着腰一路奉到了三貓的面前:

“三貓爺爺喝茶。”

三貓卻彷彿忘了喝茶這事兒了,還在問一個年輕小太監:

“前一陣兒說廊下家那頭兒買的炭不好,現在可好了?”

廊下家是玄武門下面象房旁邊兒太監們的聚居之地,一些沒混上品級的小太監們連內宮諸間都混不進去,夜裡不當值的時候就得趕着宮門關閉之前出宮去那兒住着。

小太監也是秋天的時候新換來幹清宮伺候的,對着三貓那張笑眯眯的貓臉說話磕磕絆絆:

“謝三貓爺爺惦念,新、新換了炭,都好着呢。”

“那就好,爺爺我可是難得手上沾血,要是連着打廢了十個人都止不住那些伸手的,我還不如自己扒了自己身上這張貓皮就鋪在宮門口去給人擦腳得了。”

三貓說話笑眯眯,旁人聽得膽顫顫。

這些日子先是二狗遭了貶謫,接着是皇爺重用女官,連執掌司禮監的一雞都少在御前露面,太監們少不得人心浮動,有膽大想往前靠的,也有膽大想往錢靠的,廊下家那邊兒上了三萬斤煤,又溼又碎還混了土,偏又逢了一夜北風,連薰帶凍的,一夜過去幾十個人都生了病,有幾個乾脆留不住了。

這事兒向上報到司禮監,司禮監的太監們趁着一雞二狗不在就想壓下去,卻正碰到了三貓的爪子底下。

他沒客氣,指使不動司禮監的太監,他直接從尚膳監的廚房裡挑了兩排膀大腰圓的,帶着去了負責內廷採買的內官監將廊下家柴炭的經手之人全數拖了出來打。

內官監掌印宋從豬出來攔他,被三貓一爪子拍到了地上。

宋從豬臉上帶着傷鬧去了一雞面前,一雞先是勸了他幾句,轉頭又把司禮監幾個拿了錢財幫着瞞事兒的全數清了乾淨。

唯有三貓,不光沒啥事兒,昨日還又得了皇爺的賞。

經此一遭,宮裡也都知道這位沒事兒嘴毒的三貓大太監也是不好相與的,也是個手裡能抓了權,扛了事兒的,對他也跟對着一雞二狗一般敬重起來。

“多謝三貓爺爺,三貓爺爺爲咱們這些小兒孫做主。”

“我一個奴婢,哪能做了主?”三貓嘴上推辭,還揮了揮爪子,眼睛卻已經眯了起來了,

他還教訓這些年紀只比他略小几歲的小太監:“你們到了御前也得好好辦差,別每日就知道偷懶,看看那些女官,每日早晚課讀書寫字,手都生了凍瘡都沒停。”

剛剛搶着給三貓捧栗子的小太監扁着嘴說:“三貓爺爺,咱們哪裡比得了那些女官?她們可是都是個個立志要去站朝堂的主兒,咱們想往那兒湊,人家還看不上咱們這些閹人呢!”

三貓沒有立刻罵人,先上上下下看了他幾眼:“喲,你說這話可別叫咱家爺爺了,進宮伺候皇爺還把你的志氣都給磨沒了?這樣的孫子誰敢要啊?你要是能寫能讀地進了司禮監,說了這話咱家還覺得你是有些底氣,現在那一手字狗不識貓不認只有個蛆敢湊上來認本家,就敢對着女官們賣醋了?你打量打量你自個兒,燒成了灰能不能稱出二兩的骨氣來?”

那小太監捱了一頓罵,縮着脖子不敢吭聲。

突然,一聲脆響,是一直端着熱茶杯子等在一旁的瘦高太監實在受不住燙,把杯子砸在了地上。

三貓覷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怎麼,這就受不住了?你整治旁人的時候是怎麼做的?”

那個太監已經知道是自己帶頭欺凌小太監的事兒被三貓太監知道了,縮着手求饒:

“三貓爺爺,我以後……”

“甭跟咱家提以後,你是如何整了寧喜子他們幾個小太監的?對了,你是讓他們跪在了碎瓷片上。”

瘦高高的太監渾身哆嗦,真是讓人想不出他不久之前讓人捧熱杯、跪瓷片的猖狂模樣。

見他不肯,三貓移開目光,擺了擺手。

立刻有幾個太監走上前:

“魯壽喜你最好還是自己跪了,也省得咱們動手。”

魯壽喜求饒地看看左右,只見之前還對他奉承求饒的小太監們都只是看着,又用哀求的目光看向三貓。

三貓在看自己的爪子。

片刻後,他灰了心,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三貓斜坐在炕上,從一羣御前太監的臉上一個個地看了過去:“從前呀,御前是四個角的金木櫃子,穩穩當當,現在有些人在御前伺候的少了,你們就覺得這櫃子缺了腿了,也不估量估量自己的身板子,都覺得自己是能撐起腿兒來的了。殊不知,那些真正要撐起腿子的都是花了苦功夫、忍了大委屈的,天天只知道看着女官們在御前的體面,在朝臣面前的體面,兩隻眼珠子恨不能擰出醋來!又有什麼用?你們是比人家能強到哪裡去了?子孫根兒都割了還覺得自己是個爺呢?!”

他站起身,一腳踹在了魯壽喜的身上:

“就你們這點子上不得檯面的本事,你們以爲皇爺能不知道,能看不在眼裡?但凡你們裡有一個能頂得上高女官的現在早爬到咱家四個腦袋上去了,還用等着女官們來摘了桃子?”

三貓是真的恨鐵不成鋼,他自己就是太監,如何會不盼着太監們得了皇爺的恩寵,可是這些太監們在幹啥?除了結黨營私就是貪贓枉法,不光心思齷齪,手段還下作。

“別怪咱家沒告訴你們,西苑裡屋舍已經打掃乾淨,從宮外考女秀才考出來的女官們那可是要進宮了,今年第一次就是一百五十個女官,能寫能算,聽話懂事,別說咱們這些內官了,外頭那些外臣都怕被她們搶了差事。皇爺要宮內儉省用度,明年的內監選人已經停了,哼,再過幾年……”

他對着這些太監們真是好一通的連罵帶嚇,硬是逼得他們圍着熱爐子直冒冷汗。

話說得差不多了,外頭有個太監站在門簾子前頭:

“三貓爺爺,一雞爺爺喚您呢。”

“知道了。”

三貓伸了個懶腰,擡腳走到門口,又用下巴指了指魯壽喜:

“讓他跪足了三個時辰,拖出去,別再放進宮了。”

“……是。”

活動活動筋骨,三貓搖頭晃腦地打屋裡出來,先被冷風吹得縮了脖子。

擡眼,他就看見另一邊兒的值房門前守了個人。

他溜溜達達走了過去,一掀簾子就笑了:“雞老大,你現如今在宮裡都是稀客了,天天跟着四鼠在外頭……雞老大你這是怎麼了?”

看了眼自己換下來的褲子上那點兒血跡,一雞笑着說:“幾個月沒騎快馬了,屁股肉都嫩了。”

聽了這話,三貓還真想戳戳雞老大的嫩嫩的肉屁股,手都擡起來了,想起來是雞老大的屁股摸不得他又放了回去。

“雞老大,你就算出了宮也不能啥事兒都不管呀,現在你不在,二狗也天天擱那兒裝模作樣,司禮監裡的小鬼兒也都讓我去擔着,咱雖說是隻貓,到底也只有一條命啊,累死了就沒了。”

一雞換好了衣裳,將沾了血的褲子扔進了火盆裡,又指了指桌上:

“皇爺吩咐了,我們出宮也得給你帶些小玩意兒,讓你在宮裡老老實實地當差管事兒,這是老陳坊的杏仁糕,據說是極好吃,只是在外頭名聲不顯。”

三貓湊過去看了一看,打開油紙包嚐了一塊兒,眼睛不禁眯了起來。

“涼了都這般好吃,那熱的時候肯定是一絕,雞老大,既然名聲不顯,你是怎麼聽人說的?”

一雞挽頭髮的手一頓,擡腳踢了下三貓的腳:

“有東西吃都填不住你的嘴?”

三貓笑眯眯地說:“這麼幾塊糕點,那是真填不住。”

一雞想起那女子換坐了他的馬之後,他才憋出了一句問點心的話,就覺得自己這些年在宮裡練出來的巧舌如簧真是都喂到了雞腸子裡。

要是從前,他與三貓可沒有這般親近,四個人裡,他和二狗一黨,三貓只忠心皇爺,四鼠也是隻忠心皇爺,可是這幾個月裡,先是三貓替二狗求情,又是他和四鼠一起見證了皇爺的人……皇爺的孟德……皇爺的些許瑣事,四人之間的壁壘分明早就不剩什麼了。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我小時候鄰家有個妹妹,最近替皇爺辦事兒,得空兒跟那個妹妹見了幾面,我極少出宮,你這點心就是她說了好吃。”

“喲?!”三貓瞪起了眼睛,頓時覺得面前的點心更難得了,“雞老大你那鄰家妹子長得如何?”

一雞想了想,說:“長得跟小時候極像,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三貓歪着頭想了想:“雞老大,我記得你爹從前是個秀才來着,只是家裡遭了災……你那妹妹現在如何啊?要是日子不好過,我最近也被皇爺逼着看書學了些飯菜方子,咱們幾個再一人湊點錢出來幫她開個點心鋪子?”

“不必。”一雞搖頭,“她現在給人當奴婢,主家對她不錯,她也忠心……她從小就是俠義性子,現在給人當奴婢也是一樣,倒是隨了她爹孃,一身的好武藝。”

“好武藝?”從小在宮裡長大的三貓還真沒見過會武藝的女子,貓眼睛都瞪得圓咕嚕兒的,“雞老大你那妹子是個花木蘭穆桂英似的人物?這可真是難得,可惜咱們皇爺只招女秀才,不招女護衛,不然讓她進了錦衣衛,你也能看顧着。”

一雞戴好了紗帽看向三貓。

他是想跟人說說自己被小時候的鄰家妹妹給拿刀子逼着讓馬的複雜之情,可是對着這隻貓……

什麼感慨都顯得多餘!

“罷了罷了,不說這些瑣碎,皇爺跟前今日可有事?”

“大體還是朝中那些事兒,對了,直隸的女官選考出了結果,一共是五百名女秀才,一百五十人成了待選女官,三天後進西苑開始學規矩,再選一輪就是內書房的女夫子了。餘下的都被分去了各處在辦的女學堂。”

說完了,三貓看着一雞。

一雞回頭看他:“你看什麼?”

“看雞老大你慌不慌呀。”

一雞笑了:“咱家有什麼好慌的?皇爺身邊什麼時候不是百舸爭流千帆競渡?孫念德之流難不成還是自己摔下去的?從前皇爺喜歡聽話的,如今皇爺喜歡做事的,皇爺喜歡聽話的,咱們就聽話,皇爺喜歡做事的,咱們就做事,咱們這些近在御前的畜生要是都不知道皇爺的喜好被人比了下去,那也是活該了。”

“嘿,雞老大這話貓爺我聽着舒心!”

三貓眯了眯眼睛,把剩下的幾塊點心都吃了:

“這點心不錯,回頭我讓那賊耗子也給我往回帶。”

一雞整理好了儀表,趁着幹清宮人少的時候從後門繞到了御前,就看見皇爺正在跟樂清大長公主說話。

不對,身上穿着藍衫紅裙,這位現在是端己殿大學士趙明音。

除了她以外,殿內還站着幾位女官,雖然頭上也都戴着梅枝花帽,可她們容顏素整,讓這幹清宮大殿比平時還多了些肅穆之感。

“陛下,協同三司修法一事,臣等只有一句話,缺人。就算將此次考選的一百五十名女官盡數留在端己殿都不夠,更何況還要分給內書房……”

她話音未落,就被人打斷了:“趙學士,這一百五十名女官本就是爲了遴選出來入內書房做夫子的,怎麼就成了要從端己殿分出來?如今端己殿清查太僕寺賬目已經調度了宮中全部識字的宮女和女官,內書房組建一事停滯不前,眼下,趙學士竟然已經將內書房的備選夫子都已經看作是囊中之物了麼?”

說話的是徐宮令。

當日她領旨協助皇后讓宮女進內書房讀書,沒想到後來事情鬧得越來越大,趙明音主動請纓帶着她在宮外的女賬房們入宮清算太僕寺賬目,皇后自然鼎力相助,讓闔宮女官都去相助,反倒將內書房一事暫時擱置了。

“趙大學士當日請纓之舉,本官亦是深感敬佩,可內書房也是端己殿的根本,內外女官之根基,萬萬不可耽擱,況且,輔佐皇后娘娘建起內書房,也是端己殿的職責所在,趙學士怎能厚此薄彼?”

沈時晴坐在御座上,看着兩位女官爭論,看得津津有味。

眼前之種種,可是她一步一步在一條前人未走過的路上走出來的,雖然只是小小邁開了幾步,也讓她覺得驕傲非常。

趙明音看着老成持重的徐宮令,自知是說不過的,又轉頭看向了高坐皇座的陛下:

“陛下,端己殿如今也是分身乏術,組建內書房、清算太僕寺的賬目、協同三司修法,件件皆是大事,可端己殿一共纔有在冊女官一百七十餘人,又從各處調借來了一百多人……臣懇請陛下允許今年直隸考出來的三百五十名女秀才也能考入端己殿爲書吏。”

沈時晴看着趙明音,此時已經明白了,趙明音知道那一百五十名女官是動不得了,就把主意打在了女秀才上。

“可是女秀才也要在直隸各處女學做夫子,朕今年已經在直隸建起了二十所女學,明年就要將女學和女秀才考選一事推及山東、江浙、兩湖、兩廣一帶。”

趙明音一聽,心裡就灰了一半兒。

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也不能只顧了眼前不顧以後。

“陛下,那咱們何時再考女秀才?若要等到明年年底,臣只怕事情修法一事就要延後了。”

沈時晴垂着眼睛笑了笑,看着自己面前正在寫的聖旨。

“不必等到明年年底,也不能只讓你們忙成這樣。朕在寫旨意,明年年初,讓禮部從全國遴選一千女官,不多,先用着。”

沈時晴:沒想到吧,朕比你們想得還膽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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