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飲茶
重陽節過後的第二日是休沐,一大早,二狗袖子裡揣着幾本奏摺站在幹清宮外,趁着一雞出來的時候湊了上去。
“雞老大,皇爺今日看着不是要發火的樣子吧?”
一雞吩咐了一個小太監去替皇爺給長春宮傳信兒,才轉過頭來看了看二狗的袖子。
“可是有什麼不好的摺子?”
二狗輕輕點了點頭:“錦衣衛派去登州的回來了,確實跟陳守章說的一樣, 登州府不少百姓棄田逃家,因爲沒辦法繳足了糧稅。”
說話時,二狗左手手指朝下,先比劃了個“二”,又比劃了個“七”。
一雞立刻懂了,那幫狗殺才竟然設立了二十七種苛捐雜稅。
他回身看了一眼東暖閣里正在看書的皇爺,心中也有些躊躇,這些日子皇爺難得有了一時的鬆快, 要是再被毀了好興致,只怕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還沒等一雞想好說什麼,他又看見二狗彎下腰從靴子裡掏出了一卷銀票。
“這是誰給的?”
“昨兒下午英王府的親兵送我宮外宅子裡的,放下就走,把我老子娘嚇了個半死。”
他們四個大太監只有二狗的爹孃還在世,前兩年二狗擒獲張玩的時候立了功,皇爺特意開恩讓二狗把家裡爹孃接進了宮,還賜下了宅邸。
“四千兩銀子。”手指頭在這卷帶着自己襪子味兒的銀票上一彈,“這是給咱們四個一人一張,雞老大, 你說這錢咱們拿不拿?”
二狗生得孔武有力,一雙眼睛卻不小, 他巴巴地看着一雞,頗有些像只大狗子。
一雞知道這看着傻憨憨的狗子心眼兒也不少,明着是問他收不收這錢, 暗着則是問皇爺到底對英郡王一系是什麼心思。
作爲領頭大太監, 皇爺單獨召見四鼠的事兒也不瞞他,一雞就算不知道皇爺到底對四鼠吩咐了什麼, 心裡也清楚有那麼幾次定是爲了英郡王府的。
只不過這些話他也不能對二狗說。
“皇爺前幾日剛免了江西監察御史的職, 又派了監察御史裡功名心最盛的姚遷去江西,你猜這錢咱們收得不收得?”
聽一雞這麼說,二狗頓時覺得手中的銀票燙手了:“那我趕緊找個小孫子給送回去。”
“倒也不必送回去。”一雞又遙遙地看了一眼皇爺,“這錢如何處置,得讓皇爺做主。”
二狗一聽,連忙把銀票往一雞的手裡塞,被一雞擡手擋了回去。
容貌俊美的太監首領臉上是掩不住的嫌棄:“你下次洗腳的時候多用些皁丸子,實在不行就撒點香露,一雙臭腳也敢在皇爺跟前伺候!”
說着話,一雞擡手用袖子扇了扇風。
生了一雙臭腳的二狗頓時苦下臉來。
一雞也不與他多言,又找了個小太監拿了個燒着白檀的小香爐將幾張銀票好好薰了薰,這才連人帶錢一併送到了御前。
看着錦衣衛調查登州府的結果,就算心中早有預料,沈時晴也着實有些驚訝。
整整二十七種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硬生生將登州百姓敲骨吸髓,可錦衣衛搜盡了登州知府周庶等七人家中,也不過得銀三萬兩。
要說貪, 這些人確實貪了,可這數額卻遠遠對不上。
周庶等人事到臨頭,也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在錦衣衛的手段之下將自己所行罪狀都交代了個乾淨,卻都說自己只貪了這些錢,並沒有藏匿起來的錢財。
那錢呢?
數年以來登州百姓的民脂民膏去了何處?
沈時晴拈了下手指,面上忽然一笑:
“陳守章上書讓朕減稅裁軍,卻沒有檢舉周庶等人貪污,一雞,你讓人把陳守章帶來……不,你們兩人收拾收拾,陪朕去一趟北鎮撫司。”
聽說陛下又要出宮,兩個大太監連忙跪下。
二狗趁機把英郡王府送來的銀票拿了出來:“皇爺,英郡王府給奴婢送了這麼多錢來,奴婢實在不知該如何處置……”
看了看那一卷隱隱散發香氣的銀票,沈時晴擺擺手,她昨天那麼下了趙勤仰的臉面,他自然會想盡辦法討好她的身邊人:
“他既然願意送,你們就多要些,正好都拿去做火器。”
說完,沈時晴站了起來就打算換掉自己身上的雲龍紋直身袍,走了兩步,她又停了下來,看向這兩個一直伺候在自己身邊的大太監:
“英郡王一系在江西作威作福,所得淨是些不義之財,朕早晚有一日讓他們都吐出來。他一個姓趙的藩王都是如此,你們看見錢的時候,心裡也掂量掂量。”
皇爺這話聽語氣彷彿只是隨口說出,可毫無疑問,這已經是最直白的告誡了。
一雞二狗恨不能把臉埋在地上。
“皇爺放心,給奴婢們多掛幾百個膽,奴婢們也不敢拿自己不該拿的!”
說完,一雞看了二狗一眼。
二狗的臉上已經密密麻麻都是汗。
見狀,一雞的眉頭深深皺了起來。
被人喚從大牢裡提出來的時候,陳守章心中甚至有些歡喜,自從被錦衣衛馱死狗一般地帶來了北鎮撫司,除了開頭幾天有人來提審之外,他日復一日地被關在黑牢裡,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
要是早知道在北鎮撫司門口擡頭看的那一角天是他這數十日來最後一次站在晴天之下,他說什麼都要多看兩眼。
可讓陳守章意外的是,獄卒並沒有將他帶去用來審訊的黑屋裡,沿着黑色的甬道一路向前,陳守章突然覺得眼前一疼。
幾個獄卒連忙拿出了黑布袋子往他的頭上一扣:
“這麼些日子沒見着太陽,小心瞎了眼。”
陳守章掙了下,到底還是被遮住了眼睛。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能感覺到陽光照在自己的身上,帶着微微的暖意。
獄卒帶着他一路往前,東走西拐了一陣兒,又有人接手了他,這次的兩人步履堅實,行動有素,陳守章聽着他們的腳步聲就知道這些人一定是錦衣衛了。
“啓稟大人,人已經帶到了。”
室內一片寂靜,只有關門聲入耳。
陳守章試探着往前走了一步,卻聽到屋子中又傳來了一陣脆響聲。
是茶盞被放在了桌案上的聲音。
“聽說陳大人是湖州人,我特意備了些紫筍茶,陳大人不妨嚐嚐這茶味道如何?”
陳守章側耳聽着,只覺得這說話之人年紀極輕,一口官腔,卻又不像他見過的錦衣衛。
“在下不過是一名被羈押的犯官罪臣,哪敢與大人同坐對飲?不知大人找在下是有何事?”
一陣水流注入茶杯的聲音響起,陳守章又側了側頭。
呆在朽爛腐臭的大牢裡這麼些日子,光是聞見了茶香就讓他覺得口齒生津。
“陳大人,實不相瞞,我來此處是有事相詢,並非審訊,陳大人也不必拘束。”
錦衣衛中本就不乏公侯子弟,聽此人的語氣,陳守章只當這是又有哪家的紈絝要來與自己戲耍,他略頓了頓,心底一橫,到底又往前走了一步:
“既然如此,下官就卻之不恭了。”
他剛說完,立刻就有人走上前來引着他坐下,先是將他頭上的黑布袋子略捲了起來露出了嘴,又將一個三寸高的大盞送到了他的掌心。
上好的瓷器入手溫潤,猶如美玉,陳守章深吸了一口氣,直到茶香氣充盈了自己的肺腑,他才舉起茶盞將裡面的茶水一飲而盡。
舒坦!
他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心中也鬆快了許多。
將茶盞放在案上,他剛要詢問對方來意,卻又聽見了斟茶的聲音。
沒忍住,陳守章又端起來將茶水灌入腹中。
由是再三,對方連斟三杯茶,他也連飲了三杯。
喝完,陳守章笑了。
“這位大人有什麼話儘管問來,看在這三杯茶的情分上,我陳守章就算這次殞身在燕京,也承了你的送茶之情!”
對方還是將他的茶盞倒滿,也終於開口說話了:
“錦衣衛一行三十餘人前往登州,查了這麼久,查出來登州百姓今年要上繳苛捐雜稅就有五萬餘兩,可是登州各處官員處總共只查到了三萬多白銀,我來此就是想問問陳大人,其餘的錢去了哪裡?”
聽完這人的話,陳守章先笑了:
“大人爲何來問我?是覺得我陳守章連減稅裁軍這種話都敢寫在奏摺裡,定然也沒什麼不敢說的了是麼?”
“非也。”與他隔案對坐的年輕人給自己也倒了一盞茶,“我來問陳大人,不是因爲陳大人感謝減稅裁軍,而是因爲陳大人只寫了減稅裁軍,卻沒有寫登州府上下的貪財聚斂。”
陳守章沉默了。
片刻後,他端起了第四杯茶:
“當年開國之時爲了防備西北兩部,朝中定下了各地養馬之策,黃河沿岸百姓五家養一匹馬,又責令太僕寺掌管各地馬政,可自神宗打敗於西北以來,歷朝不敢再提戰事,卻還讓百姓們養馬,種馬配出的幼馬但有差池百姓便要向太僕寺繳納罰金,明宗體恤百姓,允許百姓以錢代馬,太僕寺管馬又成了管錢的,自先帝起,朝中有事便屢屢調撥太僕寺中的銀錢,東邊抵禦倭寇,西邊抵禦西北兩部,南邊水患,北邊大旱,州府無錢,便向本州府的牧監伸手,甚至戶部、兵部沒了錢也都向太僕寺伸手,大雍朝數十年來的太平盛世錢皆從此出。直到陛下北伐西征,向各地要馬……”
以指爲杵用力地敲在桌案上,陳守章說話的聲音越發捲動了胸腔中的怒氣。
“陛下廢了南太僕寺,經年舊賬便無人敢動,皇命不可違,兵部向太僕寺要馬,太僕寺向各州府的牧監要馬,沒人敢跟陛下說一句這幾十年來的馬政收入早就成了填補各處虧空的錢袋子。沒有辦法,各處州府爲了自己的項上人頭只能想盡辦法籌措錢馬,馬送去了西北,錢則添了太僕寺的窟窿,他們認下了貪腐不過是一人人頭落地,他們要是把整個千瘡百孔的馬政抖在了陛下的眼前,就是要拉着自己的九族一起去死了。大人你問我錢去了哪裡,我只能告訴你,這些錢是成了藥,卻救不了大雍朝歷代積累的痼疾。”
說完,陳守章將茶飲盡。
他聽見他的對面傳來了一陣輕響,是有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目光從只遮住了鼻子的布袋子下緣看出去,陳守章恍惚看見了一角繡袍。
“多謝陳大人解惑。”
撲通通。
似乎有人跪在了地上。
陳守章並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穿着錦繡飛魚服的年輕人對他躬身行禮。
而在這個年輕人的身後,一羣人已經誠惶誠恐地跪在了地上。
今天第一更。
說白了就是大雍沒錢了。
咱們現代人都很瞭解這個了,是因爲土地兼併導致財政緊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