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誰來動手啊?”
趙肅睿高坐馬上環顧四方。
剛剛還用憤恨口氣罵着邵志青的一干人等彷彿被人撲了一頭一臉的冰凌子,青着臉噤着嗓子沒有人說得出話來。
跪在地上的邵志青慘淡一笑:“自我上次傷了圖南姑娘險些壞了沈娘子的事,我便是該死之人了,是沈娘子仁厚才饒了我性命又賞了我一碗飯吃,可我又不知好歹,辜負了沈娘子與各位的信任之情,着實讓我羞外悔中。這些日子與各位同鍋同竈甚是得意,下輩子再遇着,咱們再同鍋裡頭吃飯!”
私下裡仍是毫無人聲。
趙肅睿冷笑一聲:“怎麼?你們連處置他的心氣兒都沒了?”
今日因爲堅持操練大出了風頭的童九手裡捧着一碗肉剛要舉起來,被他哥童五老貓叼崽子似地摁了回去。
趙肅睿看向培風,卻見做男子打扮的英挺少女以長槍拄地跪在了地上。
他挑了下眉頭,正要發作,卻聽見有人說:“姑娘,還是我來吧。”
將分肉的木勺放在大鍋邊上,手上拿着抹布擦乾淨手,穿着一身短襖的圖南解去了身上的圍裙,穿過人羣走到了邵志青的身側。
看着圖南,趙肅睿心中的怒火稍減:“圖南,幾個丫鬟裡你一貫是最聰明的。”
長相平平的丫鬟低眉順眼,躬着身子說:“姑娘放心。”
沈衍早就被“大姐姐”剛剛的發作和那個“死”字給嚇傻了,茫然不知所措地說:“大姐姐,您、您不會真的要殺人吧?”
趙肅睿卻懶得搭理他,轉身又回了莊子裡。
只要還有人如邵志青這般行事,就算沒有沈衍這小廢物也會有張衍趙衍之流,能被人舉起做了靶子的廢物不足爲懼,這些動輒要動搖他根基的“人”,決計留不得。
眼見有人搬來了條凳把邵志青架上去,童九小聲問自己兄長:
“大哥,你之前不是說讓我好好露露臉,好讓沈娘子能用我麼?”
童五看着自己這頭頂冒着傻氣的弟弟,將剛得的那金扳指掏出來比劃了下:
“頓頓吃肉能換了咱們的命,兒女前程能買了咱們的忠,仁義良心,那是另外的價錢。懂麼?”
童九似懂非懂,頭上捱了他哥一記頭槌。
“邵師傅平日裡教了咱們本事,還跟咱們一塊兒護過莊子,你上去揍了,你是個甚麼了?你沒看連培風姑娘都不願動手麼,你往前湊個甚麼?”
兄弟兩人端着手裡滿碗的肉,嘴裡說着話就一溜煙兒地往家裡去了。
莊子正院的屋裡,趙肅睿狠狠地把脫下來的銀鼠大氅摜在了地上。
“廢物!廢物!廢物!”
沈三廢是廢物沈三廢的堂弟是廢物沈三廢的丫鬟也是廢物!統統都是廢物!
門外,阿池低着頭跪着,不敢吭聲。
趙肅睿隔窗看了一眼,也不讓她起來,拿起桌上的茶壺結果裡面沒水,擡手就要把壺也砸在地上。
“少夫人,您砸了水壺可就更喝不上水啦。”
柳甜杏提着一個銅壺站在門口探着頭看,臉上笑嘻嘻的。
趙肅睿將水壺“嘭”的一聲放回到了桌上,瞪眼看着穿着水紅色小襖的小姑娘:
“你來幹什麼?”
“我來伺候少夫人,嘿嘿嘿,少夫人你別生氣了……氣多了吃飯都沒胃口了。”
趙肅睿也不換衣裳,一屁股坐在文椅上看着柳甜杏給自己的水壺裡倒水,這小姑娘到底也是伺候人的出身,雖然腦子笨,端茶倒水的活兒也是利落的。
“你就讓我喝白水?”
“那、那我給您添上茶。”嘴裡說着,柳甜杏開始研究起了架子上的瓶瓶罐罐。
“這個是蘭花……少夫人,你喝蘭花茶嗎?”
趙肅睿翻了個白眼兒:“那是花露,不是喝的。”
“哦。”柳甜杏踮起腳把花露瓶子放了回去,“那這個茉莉花……”
將手撐在臉頰上,一轉眼就能看見窗外跪着的阿池,趙肅睿直接擡手將撐着窗子的叉杆給拍掉了。
窗子落下,屋內陡然暗了下來,他轉過臉看向還在那耗子偷油似的柳甜杏:
“別在我面前裝模作樣了,你在這裝貓做狗的就是想替阿池說項。”
柳甜杏縮着兩隻小手從架子旁轉回來,臉上強笑着說:“少夫人,您之前交給阿池姑娘的事兒她也沒有辦壞了的,這次她這是實在不懂呀。”
“不懂?爲奴婢的替主子守着權還得靠主子去教?我剛離開了兩日就能讓旁人在我的地盤兒上呼風喚雨了,要是我多出去幾天這莊子裡外早就換了主子了!要是從前我在謝家,我不在院子裡旁人來發號施令,她阿池也會什麼都聽了?”
趙肅睿冷笑:“那時候阿池絕不會這般蠢笨吧?”
柳甜杏揪了下自己身上的馬面裙,低下了頭。
趙肅睿自顧自地說:“那時候當然不會!因爲阿池她不會將謝家裡的人當了主子,她知道那些人在算計什麼在要什麼,她得替她家姑娘好好守着!偏生來了這個莊子上她看見一個姓沈的男丁就什麼都不懂了。你覺得我罰她還罰錯了嗎?”
“從前在謝家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滿目都是仇敵,可現在終究不是在謝家了呀,她覺得讓沈小公子說幾句話無關緊要,是因爲沈小公子能說,您也能否。莊子裡外都知道真正說的算的人是威武霸氣的沈娘子,邵志青那些人之所以願意哄着沈小公子也是因爲他是您的堂弟呀。就好像從前我們在謝家爭寵,一道菜是熱是冷,一道點心裡是放了栗子還是棗泥,夏荷都能和崔錦娘她們鬥出火氣來,我被她們嚇到了,少夫人你告訴我說她們對於謝家來說也不過是一碟點心,爭來爭去也不過是讓旁人吃得更有些味道罷了。其實沈小公子也一樣,旁人討好他,也不過是想討好您,歸根到底您是主子,旁人是都是不同餡兒的點心。”
小姑娘說着說着似乎有些餓了,眼神兒就往桌上的點心盤子上飄了過去。
趙肅睿擡眼看她,就看見了她那飄出去的眼珠子。
“點心想吃就拿着吃吧。”
英明神武的昭德帝被這傻丫頭哄了這麼會兒,心裡到底是舒服了些。
捏着兩塊兒點心,柳甜杏笑着說:“我吃兩塊兒點心就夠啦,少夫人你賞了我們那麼多肉,安姐姐和夏荷說定了晚上要烙幾個麪餅夾肉吃,我得多留些肚子一道兒吃。”
她一說吃的,趙肅睿也餓了,吩咐她:“你去告訴圖南,趕緊將人處置了,我晚上要吃帶回來的烤鴨,鴨架子單獨做了湯來。”
在德興樓買的烤鴨昭德帝科沒那麼容易忘了。
“烤鴨?”
柳甜杏眼睛瞪起來了,把點心塞進了嘴裡都往外跑。
趙肅睿仰頭坐在椅子上,靜坐了片刻,又從椅子上起來開門走了出去。
阿池還跪在原地不動,趙肅睿只當沒她這個人,將袍角系在腰間就開始搬石頭,一趟,又一趟。
等他將石頭搬完了,天也已經黑透了,四處都亮起了燈。
圖南一手提着燈籠一手提着食盒進了院子。
“姑娘,晚飯已經好了。”
“嗯。”趙肅睿點點頭,任由圖南用熱水給他擦了手和臉,才坐下準備吃飯。
一道烤鴨又用滾油重新潑過,皮脆柔嫩,一道鴨架子加白菜、豆腐做的湯,一端出來就讓人聞到了一股胡椒氣,還有一道綠豆和麥粒做的粥另加一些烤出來的麪餅。
趙肅睿看了那粥看了好一會兒,忽然一笑:
“圖南,你把邵志青處置了麼?”
圖南沒有吭聲,將菜擺好,食盒蓋好,才後退兩步,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地上。
“姑娘,邵志青罪不至死,此其一也,姑娘教過奴婢萬不可不教而誅,此其二也,故,奴婢下不了手。”
“你下不了手,就能抗了我的命?”
圖南跪在地上低着頭說:“奴婢甘願受姑娘責罰。”
趙肅睿怒極反笑,好容易平復下去的火氣又炙燃了起來:
“甘受責罰?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將滿滿的一甕綠豆粥揮到了地上,趙肅睿站起身幾乎要提腳踹到圖南身上,腳擡起來又放下:
“圖南!阿池不懂你也不懂嗎?如果……如果你家姑娘不是個女子!你給邵志青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聽沈衍那小廢物發號施令!可他偏生做了!其心當誅!”
熱燙燙的粥在地上冒着熱氣。
圖南依然低着頭,她的聲音很穩,在綠豆和麥香裡一併蒸騰着不屬於冬日的熱:
“奴婢知道,奴婢姑娘靈慧絕頂,有無數法子能讓邵志青生不出這等心思……可是姑娘您從未做過。
“邵志青今日之錯,是您等來的。您等來了邵志青的錯處,纔能有機會以人血來警告衆人,您雖然身爲女子也決計不可輕視。
“無數法子裡,您一定要用人命做局,因爲這樣才幹淨利落,這樣才能讓人心生畏懼,奴婢都知道。”
趙肅睿緩緩轉頭,看向趴在地上的丫鬟。
她實在生得平平無奇,不說與阿池和培風比,就算是和其他小丫鬟比也實在看不出什麼出色之處。
可此刻,她讓當了數年皇帝的趙肅睿陡然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種感覺很熟悉,因爲過去幾年間趙肅睿經常會有。
這是一種……當趙肅睿面對着李從淵、楚濟源、石問策、陳守章……甚至沈三廢的時候會油然而生的感覺。
這個天下都是朕的,爲什麼你們就能生出這樣的骨頭,在朕的天下里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朕?
明明朕的喜怒之間就可定下你們的生死,你們爲何就一定要按照你們自己所想的來?
“圖南!你只是個丫鬟!你以爲你看透了我?你以爲你說了這些話我就能饒過了你饒過了邵志青?”
圖南紋絲不動:“姑娘,奴婢只是做了奴婢想做的,說了奴婢想說的,至於結果如何,任由姑娘處置。”
“好!好!你……你……好得很!”
趙肅睿擡手拿起掛在牆上的一把短刀:
“你以爲我沒了你這個丫鬟就處置不了邵志青了?”
圖南還是跪在地上不動,卻已經隱隱擋住了趙肅睿出去的路。
就在趙肅睿氣急之時,他的心中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
“陛下今日倒是……殺意滔天。”
距離上次“心意相通”又已經過去了三日,此時,正是二更時分。
這一章是補我昨天因爲發燒沒寫的,還有一更會比較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