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晴到瓊華殿暖閣的時候,林妙貞正穿着一件款式近似鞠衣的窄袖袍子坐在熏籠上苦着臉看文書。
徐宮令帶着幾個女官站在一旁,手裡都是些摺子。
一見“趙肅睿”掀開簾子進來,林妙貞連忙招手:
“快快快,這些禮部送來的備選名錄,你來看看。”
解了大氅,沈時晴略烤了烤手,才走進內室笑着說:“林姐姐你是又遇到了什麼難處?”
“我如今呀,是一步一個坑,兩邊的腳丫子都要崴折了。”口中抱怨着,她將手裡的文書遞了過去,又接着說,“這是禮部推選的備選女夫子,要麼年紀極大,要麼是守寡在家還有節婦牌坊的,至於才學,反倒是其次……”
頓了頓,林妙貞苦笑:“次得不能再次,連我都不如。”
想想林妙貞好歹是進宮後學了《女誡》等書的,一手字大開大合漂亮的緊,沈時晴失笑:“姐姐的才幹遠勝尋常女子,要是真能找到幾個只比你略遜色些的,反倒是意外之喜了。”
被人誇了,林妙貞側了側腦袋,眉毛挑了挑,露出了得意之色:
“我哪有什麼才幹?不過是佔了這個位置就得做些事兒,這不是你教我的?倒是徐宮令、張典學還有舅母,真是手把手地教我。”
沈時晴看向侍立在冊的徐宮令,對着她微微點了點頭:
“徐宮令,我將守心閣改爲端己殿,另設端己殿學士等職,已經有了保平侯夫人韓氏暫領端己殿協辦大學士一職,又讓御前女官嶽素娘暫領了端己殿行走,你已經是五品宮令,可願暫領了同是五品的端己殿大學士一職?”
徐宮令還未如何,林妙貞驚詫非常,看着“趙肅睿”的臉色,她不禁脫口而出:
“太后娘娘又做了什麼?”
沈時晴看向她,點頭:“讓一品侯夫人跪在西安門內聽太監讀《內訓》,太后折辱人的手段還真是層出不窮。”
林妙貞倒是淡定,這樣的事她也不是沒有經歷過,只不過不是西安門內而是慈寧宮內罷了。
她連忙說:“一會兒我讓人給二舅母送些東西,既然做了協辦大學士,也該有個五品的補子,這個由我賜下吧。”
沈時晴看了一眼她的臉色就知道她大概是想起了從前,心中輕輕一嘆。
高門大戶裡折辱人的手段她自己也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看着韓若薇跪在地上的時候,她真是想起了許多舊事,永遠沒有止境的佛豆,又或者抄不完的經書,還有看似無聲無息實則無處不在的訓誡與桎梏。
總有女人在跪着,從前的沈時晴、林妙貞,方纔的韓若薇,此時也一定有女子正跪在地上。
明日也依然會有。
在她深思的時候,徐宮令已經行了一禮,聲音徐徐道:“謝陛下恩典,只是,一則,宮正司主持宮中六局二十四司,事務繁多,三位宮令各司其職,有人少做了,自然有人多做,臣若是當了這個學士,只怕宮正司反倒難做皇后之臂助。二則,臣今年五十有六,年老力衰,實在難堪大任。三則,區區一個身無寸功的宮令做了端己殿學士,只怕讓人看輕了端己殿,讓人以爲這不過是女官一系中另加一處罷了。”
林妙貞聽得連連點頭:“讓徐宮令當這個端己殿學士,反倒讓人覺得這端己殿也不過是在宮闈深處,要是能有一個宮外之人來做這個學士就好了。”
膽子越來越大的皇后娘娘坐在熏籠上,穿着靴子的腳晃了又晃:
“這人最好身份也高,方能壓得住場面,讓禮部那些人不能造次。”
沈時晴被她提醒,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在燕京城裡德高望重的英國公夫人,英國公夫人公孫氏出身蜀地望族,年輕時也曾隨着英國公征戰沙場,立下過戰功,一生待人和煦、處事公平,由她出任端己殿大學士是再合適不過的,但是現在公孫氏的次子還在被押解進京問罪的路上,英國公沉迷於“失卻皇恩”的戲碼帶着全家老少一起閉門不出,貿然提用了公孫氏會打亂他們之前的種種佈置。
擡起眼,她看向了掛在架子上的一件半袖紫貂大氅。
“姐姐,這件衣服不是宮裡的吧?”
“這是樂清姑姑派人送來給我的,是她的織坊新出的料子,我喜歡這秋銀杏色,特意做了件氅衣來穿,上次我給你看的鼓樓大街圖不也是這在這緞子上繡出來的?之前我說要繡大雍疆域圖來着,這些日子都忙着女官的事兒,反倒忘了。”
說着,林妙貞往後靠了靠,從前每日都關着門喝酒,她覺得日子長得很,現在每日都有事做,她又覺得時間實在不夠用,要是從前,要用來哄趙肅睿的禮物她又怎麼會忘了?
沈時晴轉頭看向她。
高挑明豔的女子臉上有些疲色,眼睛卻還是亮晶晶的。
“林姐姐,朕有了端己殿大學士的人選。”
“嗯?”
林妙貞擡起眼眸,就看見了“趙肅睿”面上的笑。
“這個人身份夠高,也有本事,只要她願意,壓服禮部也不在話下,唯一的問題是……朕得親自去請。”
——
西苑之中帝后聯手,攪得朝堂上風雲激盪,同樣是帶着“西”字的正西坊裡就是另一番熱鬧了。
因爲京中嚴查官員及其子弟嫖宿,兵馬司的人每日在各處巷道里巡視,別說官家子弟,連只公蒼蠅都得躲起來過冬了,觀音寺周圍的暗門子自然都被冷落了下來。
“我也不耐煩那些貓撓狗咬的男人,可沒了他們,咱們手裡也就少了銀錢,沒了錢,連來你這兒拿藥都怯手羞腳的。”
青布斗篷裡面裹着一件桃紅的綢襖,舉止妖俏的女子探出半個身子,將一小串錢放在了一個臉上有胎記的女子手上,手上銀圈子顫巍巍一晃。
小錢發出了瑣碎的響聲,女子低頭一枚一枚數清楚。
“朱二家的,我看你這舉止身段兒,當一個藥婆子可真是可惜了。”
一旁一個穿着整整齊齊赭石色襖子的女子“啪”地拍了下說話人的腰:“當個藥婆子可惜?那也比你這敞開了懷讓男人拱的強多了。人家是憑本事賺錢,哪像咱們?”
“咱們怎麼了?”桃紅襖的女子不願意聽這話,擡起手對着赭石襖子的女子指指點點,手上的銀圈子被帶着亂飛,“咱們也是憑本事賺的錢呀,難不成你躺在牀上全靠別人動的?”
穿着赭石襖子的女人飛了她一眼,理了理褲子,又將裙子放下,冷笑着說:
“咱們什麼本事?得了髒病的本事?要我說這種本事倒是沒有的好,誰不想正正經經地就能把銀子賺了?哪像你這破爛婆子,身上髒就算了,心也髒,心心念念旁人跟你一樣地貼皮賣肉。”
桃紅襖子不肯了,擡手就去抓對方的衣襟:“齊繡兒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我怎麼就讓人去貼皮賣肉了?我跟朱二家的搭兩句話倒是顯出你來了,你清高,你是正經人!不也是個被雲州商甩在了燕京城裡的爛貨?還當面編排起我來了?平時大家門子對門子,各自做各自的生意,沒成想你居然是個乾淨人兒,扭腰撇胯地竟然心裡還嫌棄別人髒呢!你倒是乾淨一個給我看呀!”
齊繡兒掙開了她的糾纏,理了理自己的髮髻,她穿着樸素,看着和走在街上的尋常婦人沒甚兩樣,此時說話仍是氣定神閒:“白引娣,你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要不是朱二家的來這觀音寺前街做起了藥婆子,你身上的花兒我身上的疹子早晚奪了咱們倆人的命去,人家給你治病,你惦記人家身子,你可收起你那副歪腸子吧,省得一張了嘴就是那副黑心爛腸子的臭氣!”
“你!”白引娣想要發作,看見朱二家的婆婆端着個盆子走了進來,連忙攏了攏身上的綢襖子,又轉了轉手上的銀圈子,看了朱二家的一眼,見她悶不做聲地在磨藥,她咬着後槽牙說:
“你既然看不起這行當,現在四處考女秀才呢,你倒是去呀!只怕你屁股一搖就讓人看出了你是個什麼貨色,亂棍把你給打出來!披着人皮你以爲自己就是個人了?下面那處兒的紅疹子還沒消呢!除了當個貼皮賣肉的還能幹得了什麼?”
齊繡兒卻不說話,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們這些做暗娼的,想要從客人手裡掏出錢來,自然也是要花了本錢的,一個清靜小院,一些綠竹桃花,桌布幔帳也得齊整,用來置辦行頭脂粉的錢更是流水一樣地往外淌,她這雙手養得嬌貴,也是她每天熱水泡過之後用膏脂養出來的。
如今斷了營生,只怕年前都沒了入賬。
手上的膏脂也不必再塗了。
可家裡的生計又怎麼辦呢?
見齊繡兒不說話,白引娣晃了晃腦袋,嬌滴滴地嘆了一聲,斜依在牆上看着朱二家的用的那個藥碾子:“喬家的去投了她的姘頭,自甘下賤的玩意兒去給人當端盆洗腳的丫頭也還是被人提腳賣了。那邊宋婆子金尊玉貴的梅影到現在怎麼處置還沒影兒呢,沈家那對賭棍遭了禍,她勾搭的那些官宦子弟也真沒了影,宋婆子着急,前兩天已經在打探往南邊去商客了,從前說是二百兩銀子讓梅影梳攏,現在只怕五十兩銀子就要轉手,她手裡七八張嘴,枯等一日就多一分死相。過兩天我要是熬不住了,我就捲了包袱找個商客往西去,好歹能捱過這冬,也顧不得我那爹了,這些年給他們賺了幾百兩銀子,到頭來我自個兒身子毀了,我弟弟用我的銀子蓋的房竟是不讓我進的。你呢?怎麼辦?你那老孃要是離了人,只怕真要死了。”
說完,白引娣皺了下眉頭,又笑:
“你好歹是嫁了人的,死後也有你那男人的身邊兒能埋,不像我,註定的孤魂野鬼。”
藥碾子的軲轆聲來回往復,藥材在裡面被碾成了碎屑。
巴掌大的小院裡充斥着難聞的藥氣,兩個暗門子裡的娼婦各自一個牆角都沒了說話的力氣。
過了好一會兒,白引娣說:“咱們這命啊,就像是這些藥,註定被碾得稀碎,來回碾,不停碾。”
她又問在碾藥的女人:“朱二家的,咱們這些暗門子要是都死了,你是不是也得換個地方做生意?”
臉上有胎記的女人低着頭,說:“也有旁人來找我看病的。”
“旁人?我來過這麼多次,你這院子裡裡外外也就我們幾個人呀,哪有什麼旁人?”
朱二家的擡頭看了她一眼,又低頭碾藥:“有的,多半是傍晚來,掏錢拿藥就走,不用我幫忙上藥,或者我晚上從後門進人家裡去。”
愣怔了下,白引娣笑了:“也是,那些正經的女人家哪會在你這小院子裡直接解了裙子讓你看屁股溝子的?也就我們這些不知道羞臊的。”
明明有人說着話,這院裡卻更安靜了。
像是被北風給吹滿了。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吵嚷聲,有人推開門問:“出了何事呀?”
有人笑着說:“宮裡在招女秀才呢,十五歲以上四十歲以下,婚育無干,可在京中女學、宮中內書房任職女夫子,告示上說做得好能當大學士呢!”
這半個院子的門戶淺,院子裡的人頭聽見了外面的聲響。
一牆之隔,有人正歡歡喜喜:“當家的,趕緊把丫頭從織廠找回來,她從前認了字兒的,讓她看看能不能考女秀才!”
白引娣幽幽一嘆:“同是女人,有人呢,就能考女秀才,有人呢,可能明兒就活不下去了。老天爺是被什麼髒陽貨插出了什麼腌臢病?怎麼就專挑着我們這些人當藥材呀?”
她說得頹喪,齊繡兒沒有接話。
只是兩隻手攪在一起,看着又緊又疼。
兩人只等着外面徹底安靜了下來,才假作無事般地出去了,還不是一齊走的,而是白引娣先用棉布斗篷將自己身上的桃紅衣衫結結實實籠住了,又將腕子上的銀鐲子推到上面藏了起來,小心翼翼走出去,齊繡兒趴在門縫兒裡看,等着白引娣走出了巷子都無人在意,她纔對着朱二家的行了一禮走了。
“這些暗門子都打算收手,咱們這些日子下的功夫算是廢了大半。”擡起頭,崔錦娘看着張婆子,“現在沈家舊宅已經被沈娘子奪回去了,咱們也算有了些名氣,年前咱們要不要換個地方?前門外大街附近也是好地方。”
張婆子看着她,只說了一句話:“離着你孩子也近。”
崔錦娘閉上了嘴。
張婆子卻未放過她,平實憨厚的臉上目光沉沉:“那女秀才得是清白人家出身,你要是從前沒有背棄沈娘子,現在你就是正正經經舉人家娘子,又是個心裡有成算的,說不定以後也自有前途。”
崔錦娘將臉側向一邊,眼睛的餘光掃過那些被藥碾子碾碎的藥。
“沈娘子讓咱們在燕京城紮下根去,你覺得齊繡兒和白引娣,哪個是能用的?”
聽見張婆子這麼說,崔錦娘把頭轉了回來:“兩個活不下去的暗門子罷了,有什麼值得拉攏的?張媽媽你是動了心思想要用沈娘子的錢幫她們,像她們這種做慣了皮肉買賣的娼妓最是無情無義……”
“誰不是做慣了皮肉買賣的?你給人當妾是賣給了一個人,她們做暗門子是賣給了一羣人,也都有窮困無路的時候。”
將手裡的木盆甩幹了水,張婆子端着盆,看着崔錦娘:
“路過了受困的人幫襯一把,你也當是給你兒子積德了。”
崔錦娘默然。
等張婆子晾好了木盆去做飯,她還盯着那個藥碾子不吭聲。
第二日,趙肅睿收到了崔錦娘送來的消息。
當時,他正在看着人收拾要搬去燕京城裡的行李。
“兩個娼妓?崔錦孃的膽子是越來越大了。告訴她,只要那兩人機靈得用,幫可以幫,我也不是什麼吝嗇之人,但是,務必約束好二人,讓她們有些正經營生。不能再做暗娼,要是違法犯禁落在了我手裡,我連她崔錦娘一併發落。”
趙siri:不拘一格降人才,但是我的人不能賣身。
明天也更這麼多就算是補了之前欠的一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