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日裡尹妃睡午覺總是要一個時辰左右,捏準了時間走出華清宮。
外頭下着綿綿細雨,葉貞撐着那把傘,走在雨裡的時候禁不住擡頭定定望着傘面上的水墨蓮花。那樣清淺的顏色,像極了墨軒眼中的淡然,淺淺的卻可以將她的心高高揪起,而後沉沉落下去。
他還好嗎?
時光荏苒,她拂過自己的臉,早已不是昔日模樣。
撩起袖子,看一眼腕上的紅色絲線,葉貞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沒有資格動心。可是……他在她最絕望無助的時候,給了她希冀,於是也成了她生命中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他見證了她的狼狽不堪,也親手送她入宮,踏進這個萬劫不復的虎狼窩。
走在細細的鵝卵石路上,葉貞刻意放慢了腳步,看着頭頂上方美麗綻放的墨蓮。只是那樣的黑色,一如她此刻的心,此刻的肚腸。
長長吐出一口氣,她放下袖子,遮去了腕上紅線,朝着竹園慢慢走去。
耳邊猶記彼時他的那一句:可願?
墨軒,我願,天不願。若然蒼天垂憐,只願我此生,還能活着走出這人間煉獄。
竹園外頭空空蕩蕩的,葉貞持着傘站在雨裡。綿綿細雨如今已然成了瓢潑大雨,飛濺的雨水溼了她的鞋襪,也溼了她的裙角。
她是知道的,只要靠近司樂監,消息很快就會傳到慕風華的耳朵裡。見與不見全在於他,這是第一次主動來見他,故而他橫豎都會給她一個答覆。
一名小太監急匆匆的跑進司樂監的大殿,正逢着慕風華在寶貝他的白玉笛子,用上好的萬金一匹的墨狐絨子細細擦着。不由的挑了眉,容色冰涼。
卻聽得那小太監一哆嗦跪道,“爺,華清宮葉貞正在竹園候着。”
手上的動作停頓了片刻,慕風華眉目無溫,飛揚的眼線描畫入鬢,鼻間冷哼了兩聲,“還敢來見我?那便讓她候着吧。”
死丫頭,倒是自個送上門來!
外頭雷聲陣陣,葉貞依舊站在雨裡,清顏素衣。傘面被雨打得砰砰作響,葉貞仍是不爲所動,
只是目光平直的望着茂密的竹林。從傘角上濺落的雨花打在她的臉上,順着她精緻的面頰徐徐滑落。
羽睫上凝着水,視線寸寸模糊。
她不說話,如同泥塑木樁般站在那裡,心裡卻數着時辰。
她只有一個時辰的時間,若是慕風華執意不見,那她……
這廝怕是還忌諱着她吐了他一身,果然是太監養的,一貫的小氣,心眼就跟針鼻般大小。想來非常人帶大的孩子,心性也是異於常人。陰戾毒辣,好潔癖,好記仇。
轉念一想,好記仇也許不是真的,因爲但凡跟他有仇的,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便是有仇也不必記。
在雨裡足足等了半個時辰之久,葉貞只覺手腳冰涼。
擡頭望着傘面上的墨蓮,葉貞羽睫微揚,有水從額定落下緩緩滑落至下顎,而後墜落地面。以前她倔強的擡頭,即便被與母親兄長一道在北苑自生自滅,心中覺得也該有傲氣傲骨,所以她固執的昂着頭不許任何踐踏尊嚴。
如今,她卻學會了低頭,向所有可恨的可殺的低頭微笑,將此身卑微至塵埃的地步。隱忍並非人人都可以做到,而用自己的性命做賭注換來的隱忍,只是爲了最後的廝殺。
今日踐踏,日後定以萬倍償還。
望一眼竹園裡剝落的箬葉,葉貞謾笑兩聲。
徐徐轉身,葉貞終是沒能等到慕風華的召見,她也不消繼續等。慕風華那性子,若然不見便是真的不見,不必報以希冀。只是她這樣轉身就走,許是會叫他抓狂。以退爲進,有時候對付那些心高氣傲的,未嘗不是行之有效的好辦法。
而葉貞,最擅長的便是欲擒故縱!
兵者尚且詭道,她也不妨試一試兵不厭詐的手段。
算着時辰,尹妃快醒了,自己還需回去換身乾淨的衣服纔是。冒着雨,葉貞離開竹園,頭也不回的朝着華清宮走去。
慕風華站在殿門處,挑眉望着外頭的瓢潑大雨,想着腦子裡那抹消瘦的身影,在雨中瑟瑟發抖的樣子。心中忖着,唯有如此,才作爲對她不敬的懲罰。
殊不知自那日回來,他足足泡了好幾個時辰的澡,險些蛻了幾層皮。讓她站在雨中,沒讓她赤膊淋着,算是寬待。
手中握着白玉笛子,冰冷而華麗的護甲掠過笛子上頭的音孔,卻聽得小太監急匆匆來報,說是葉貞已經走了,着實讓他平復的怒氣再次騰起。
不由怒道,“作死的丫頭,竟敢、竟敢……”
還不待慕風華說完,小太監卻將一隻用箬葉編成的竹螞蚱雙手奉上,“奴才在竹園外頭的迴廊裡見着,正好懸在樑上,想必是葉貞留下。”
那螞蚱做得格外精緻,可以想見,能做這樣東西的人,該懷着怎樣的七竅玲瓏心。想來這六宮,也不會有人能做這般手藝。倒是別出心裁,倒是……教他心下一沉,竟神是鬼差的接過手心。
尋日裡見慣了奇珍異寶,什麼華貴之物不曾見過,現下突然這般精緻的玩物,倒讓他有些錯愕,更多的是靈魂的微顫。
不覺想起年幼時……彼時他還未遇見義父,也曾見着與自己同齡的孩子把玩這樣精緻的小東西,可惜……
“爺?”小太監的喚聲讓慕風華驟然回過神來,“是否讓奴才去追回?”
“不必!”慕風華凝着眉,目光綻放着無溫的寒光,“她要說的業已說盡。”
這丫頭着實聰明,便是不動聲色已經將想要說的悉數說明白。也虧得是他,尋常人怕也不知道她要預示什麼。
手心陡然一捏,螞蚱瞬時化作一灘粉末,隨風飛入雨中。
小太監嚇得隨即磕頭,再也不敢吭聲。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試問這宮中,到底誰是蟬,誰是黃雀?而中間那隻螳螂,又是何人?
拂袖,慕風華轉身走回大殿,死丫頭雖說聰明,委實知道他的心思,只是……這般放肆無禮,顯然未曾將他的威嚴放在心頭,此番委實要好生懲罰纔是!免教日後人人效仿,置他這個司樂監掌事如無物!
葉貞,他咬牙切齒的低喝。
那頭,葉貞剛剛換下溼衣服,突然打了個噴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