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我起牀就得拉屎,可是現在一點便感也沒有,肚子裡空空如也,保姆準備好了飯菜,我根本沒胃口,簡單洗了把臉,穿上西服,連領帶也沒系就下了樓。早晨的太陽像一個巨大的蛋黃,毫無生機,我沒精打采地上了車,今天到辦公室要辦的最重要的事就是銷燬一些該銷燬的文字。
我在辦公室一直忙到中午,碎紙機裡的紙屑已經滿了,我嘆了口氣緩步走到窗前,市府廣場上的人總是那麼多,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多閒人,有談情說愛的,有吹拉彈唱的,有下棋的,還有專門給人畫肖像的,但是在我眼裡,市政府辦公大樓就是金鑾寶典,市府廣場上的芸芸衆生不過是一些毫無思想可言的兵馬俑。
黃小明走進來催我去食堂吃飯,我說沒胃口不吃了,要車送我回家吧。黃小明給司機發了短信,我打開保險櫃,將事先用透明膠封好的牛皮紙包送給黃小明,囑咐道:“小明,這是我平時用的零花錢,你先保管着,我什麼時候用你什麼時候給我。千萬別放在辦公室,辦公室不安全,還是放在你家裡吧。”其實這五萬美金是我專門爲老領導準備的活動經費,春節我給老領導拜年時,他就希望我給他籌備點經費,他準備搞一個全國性的老幹部尿療法專題研討會,地點定在香港。我費了半天勁爲他籌集了五萬美金,給他送去時他卻不要了,說是老幹部們八仙過海各顯其能,經費已經籌備齊了。我也不好硬給,就拿回來了,一直放在我的保險櫃內,想不到現在卻成了定時炸彈,這麼一大筆錢存上也不是,放在辦公室更危險,只好先交給黃小明保管了,要是能躲過這場劫難,我定要用這筆錢到大鳥籠子裡賭個痛快。黃小明沒說什麼就把牛皮紙捆塞進了公文包,我們倆默默地鎖好了門,離開了辦公室。
我着急回家,是想和溫華堅、陳實商量一下每人分了五萬美金的事,在家門口,我讓黃小明通知溫華堅、陳實速到我家,然後我就上了樓。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溫華堅和陳實就到了,這兩個傢伙一進門就像喪家犬似的,看他們慌慌張張的樣子,就這種精神狀態,定不定攻守同盟意義都不大了,到時候不狗咬狗就不錯了。我囑咐溫華堅趕緊找到羅伯特,將每個人分到的五萬美金退給他,這兩個人都面露窘色,說是五萬美金早就賭沒了,冷不丁要弄五萬美金還真有些困難,我臉一沉,嚴肅地說:“天黑前必須將二十萬美金退給羅伯特,說完我取出事先準備好的十萬美金交給了溫華堅,這兩個人看我態度堅定,便毫不猶豫地籌錢去了。
溫華堅和陳實走後,我困極了,歪在沙發上就睡着了。
著名作家黃小光有一部魔幻短篇小說叫《市府廣場》,將我寫成了一面鏡子,每天在太陽的照耀下,折射着東州的一切。小說中寫了三位美術學院的學生,每個大禮拜都到市府廣場給人畫肖像,閒的時候,就對着市政府辦公大樓寫生,一位學生經常把大樓畫成城堡,另一位學生經常把大樓畫成江山,還有一位學生經常把大樓畫成廟堂,圍觀的人看見畫上的城堡說像市政府大樓,看見畫上的江山也說像市政府大樓,看見畫上的廟堂更說像市政府大樓,圍觀的人哪知道,我是一面魔鏡,三位學生畫的確實是市政府辦公大樓,但是在我的魔光折射下,他們的畫都被扭曲了。太陽見我的魔光搶了她的風頭,一氣之下用烈日將我烤裂,我變成了無數碎片,三位學生畫的市政府大樓立即恢復了真相。黃小光是想通過魔幻的我告訴人們,照在鏡子裡的未必是真的,真相往往在鏡子後面凝視着我們。
其實我不僅是一面鏡子,我還是一本厚重的書,準確地說,我是《沙之書》中的一個頁面,別看我是其中的一頁書,但是我又異乎尋常的重要,當然我既不是首頁,也不是尾頁,因爲《沙之書》既沒有首頁,也沒有尾頁,即使我是其中的一頁,內容也是無限的,我代表歷史,當然是東州的歷史,東州的歷史在人類歷史森林中不過是一片樹葉,當然“隱藏一片樹葉的最好地點是樹林”,但其實我只是一頁書中的一部分,《沙之書》的每頁印有一個面具,我就是那個面具,我就像“城徽”一樣代表東州。
但是市政府每一屆班子決定建我時,都沒有意識到我是一頁書,應當像圖書館保護藏書一樣保護我,人們既不把我當作面具修建,也不把我當作“城徽”修建,而是當作通天塔建造,正如卡夫卡的《城徽》中記載的那樣:“重要的是建造通天塔的設想,其它的都是次要的。人們一旦意識到這種想法的偉大,就無法放棄。只要人類存在,建造通天塔的想法就不會消失。”“假設靠一代人去建成通天塔,纔有意義,但這又是不可能的。有可能的是下一代的人以他們日漸完善的知識來判斷前輩的工作不夠完善,而拆掉它重新建造。”這些觀點在博爾赫斯的《沙之書》中也有提示,“如果空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空間的任何一點。如果時間是無限的,我們就處在時間的任何一點。”一個點不可能是無限的,最起碼不可能無限大,只能無限小,這麼說,無論什麼樣的塔都是一個點,怎麼可能通天?嚴格來講,人類不過是點的組成部分,即便如此,一些人認爲“點”就是“天”,他們不懂得一個“點”就是一粒沙。而書像沙一樣,是無始無終的。
正如《城徽》中所言,東州市政府每換一屆班子,我就被重新建造一次,遠了不說,就說近十年以來,位於我中心的雕塑就換了三座了,第一座雕塑的是一柄權杖,就是考古學家說的太陽鳥,是五千年前古人的一種圖騰,俗稱大鵬鳥。在《莊子.逍遙遊》中記載過這種鳥:“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難道不是另一種通天塔的幻想嗎?扶搖直上九萬里,對於天來說,仍然是個“點”,當然我理解這屆班子想向東州人民表達他們的鯤鵬之志,但是,什麼是鯤鵬之志呢?莊子的本意當然是逍遙,也就是人民真正需要的是逍遙遊,弄一柄權杖插在我的腰眼上,人民怎麼可能逍遙呢?緊接着又換了一屆班子,他們認爲太陽鳥是古人的圖騰,屬於封建迷信,不能詮釋東州人經過改革開放的洗禮而意氣風發的精神面貌,於是拆掉太陽鳥,又換了一尊“大拇指”造型的雕塑,據說還是時任市長本人的大拇指,大有一副“唯我獨尊”的氣派,據說象徵東州人自強不息的精神風貌。但老百姓並不買賬,他們認爲只象徵市長本人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精神風貌,是自己給自己樹碑立傳。接下來的一屆市長當然不能容忍前一任市長爲自己樹碑立傳,於是班子集體決定重新修建我,大拇指雕塑和太陽鳥的命運一樣成了一堆垃圾,緊接着在我的腰眼上又立起一座和天安門廣場前一模一樣的華表,華表的象徵意義很大,早在堯舜時代帝王就習慣在各交通要道、十字路口設置一些木柱。據《淮南子》記載,這種柱子乃“舜立誹謗之木”,“書其善惡於華表木也”。意思是,人民羣衆對帝王有什麼批評建議,可以寫在這些叫做華表的木樁上面。華表頂端有一尊瑞獸,似犬非犬叫做犼,是一種食肉獸。天安門後面的一對華表上的石犼面朝北方,望着紫禁城,寓意是希望皇帝不要久居深宮不知人間疾苦,應該經常出宮體察民情,所以稱“望君出”。而天安門前面的一對華表上的石犼面朝南方,寓意皇帝不要久出不歸,故而稱“望君歸”。
但是華表立了之後,傳出許多對時任東州市長的詬病之詞,說他有野心,想進中南海。不管怎麼樣進中南海是每位從政者的理想,後來的班子似乎認可華表的象徵意義,再也沒有勞民傷財地拆了再塑,塑了再拆。
卡夫卡在《萬里長城建造時》中寫道:“領導者存心要幹某種沒有實際價值的事的話——奇妙的邏輯!——一點不假,而且他們還從其它方面爲自己找理由。”全世界最冠冕堂皇的就是理由,因爲理由皇帝才穿上了新裝。
我也經常穿上新裝,我的新裝與衆不同,黃小光在他的魔幻中篇小說《市府廣場》中這樣誇我,說我是一面鏡子、一臺戲、一張臉、一幅畫、一篇文章、一個圈子、一次集會、一個夢、一項政績、一個萬花筒、一個舞臺、一枚商標、一枚印章、一枚硬幣、一口井、一個“阿萊夫”,但歸根結底,我還是一本厚重的書,一本《沙之書》中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