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楊恆達去彭副市長辦公室彙報工作,回來後就嚷嚷:“天氣太熱了,往年沒這麼悶過,是不是要發生地震呀?”
歐貝貝笑着說:“沒聽說悶也是地震的前兆。”
“大地震有兩種,一種是自然地震,一種是政治地震,自然地震往往有一些先兆,政治地震卻是於無聲處聽驚雷呀!”朱大偉話裡有話地問,“楊處長,不知道你指的是哪種地震呀?”
楊恆達不假思索地說:“老弟,只要違背客觀規律,自然地震也會轉化爲政治地震的。人有病,天能不知?”
這時,歐貝貝的手機響了,從接聽的語氣,我能聽出來是假和尚趙忠晚上要請歐貝貝吃飯,歐貝貝自從與王朝權離婚以後,成了人見人愛的小寡婦,幾乎天天晚上都有人請,特別是假和尚趙忠,以前和我搭班子時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如今有了幾個臭錢,還真把自己當成騎白馬的唐僧了。不過,自從歐貝貝與王朝權離婚以後,越來越像白骨精了。我心想,趙忠畢竟是個假唐僧,假唐僧真成了白骨精的盤中餐亦未可知。我知道歐貝貝是在麻醉自己,每當理智歸來之時,也就是她痛苦的時刻。
羅伯特.穆齊爾認爲:“一切通往精神的道路從心靈出發,但是沒有哪條路是回頭路!”這說明人離開心靈之後,就再也無法迴歸心靈了。我堅信,光明與黑暗同在,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事情,總有其內在的合理性。正因爲如此,我心裡已經做好了直面楊恆達和朱大偉戲稱的“政治大地震”的準備。楊恆達剛從彭副市長辦公室出來,一般人都應該認爲是很“爽”的,他卻又是鬱悶,又是地震的,絕對是有感而發的,他看到了什麼?給我的感覺是灰燼,他是因爲灰燼裡的餘溫而鬱悶的。
我知道我的感覺是荒誕的,荒誕是意義軀體上的蛆,一旦那些蛆化作蒼蠅嗡嗡地飛起來,荒誕就變成了現實。但是我不知道這個現實來得這麼快,自從我進入官場就進入了荒誕,我在荒誕中孜孜以求地尋找現實,當現實真的呈現在眼前的時候,我驚呆了,原來現實就是荒誕,而且荒誕的近乎荒謬。
家裡電話響時,已經是下半夜兩點了,我家裡的電話從來沒有這麼晚響過,正因爲如此,我老婆聽到電話響,嚇得心驚肉跳的,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因爲我有一個預感,電話這麼晚響,無論是親戚朋友打來的,還是單位同事打來的,都不是好兆頭,一定出什麼事了。
果不其然,我剛拿起電話,就聽見歐貝貝既驚慌,又興奮地說:“楊處長,告訴你個天大的消息,彭國樑出事了,被省紀委雙規了!”
儘管我有預感,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反駁道:“不可能,歐貝貝,你是不是喝多了!傍晚彭市長還宴請國家商務部領導呢。”
歐貝貝嗓門提高了八度,強調道:“楊處長,彭國樑就是在宴請完國家商務部領導後被雙規的。你不信我的,還不信趙忠的,告訴你,是宋道明釣的魚,和彭國樑一起雙規的還有溫華堅、陳實、胡佔發和黃小明。”
我的確不能不信趙忠的,因爲趙忠自從包廟以後,上上下下結交了太多有權有勢的人,連劉一鶴也經常從趙忠嘴裡打聽消息,何況趙忠本來就是劉一鶴的一條狗,彭國樑倒黴,想必他比劉一鶴都高興,當然要滿世界地宣告這一特大“喜訊”了。
我心亂如麻地問:“貝貝,楊恆達、朱大偉知道了嗎?”
歐貝貝冷笑着說:“雙規前,趙忠就告訴楊恆達了,至於朱大偉,比咱們詭道多了,就要接宋道明的班給劉市長當秘書了,你說他能不知道嗎?”
我心情沮喪地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說雙規就雙規了呢?”
歐貝貝失落地說:“還不是因爲王朝權,唉,算了,不說了。”
歐貝貝一提到王朝權,就像被針扎着了似的,話說半句就突然掛斷了電話。我趕緊回撥她的手機,竟然不在服務區,我滿腦袋狐疑地想,王朝權早就辭職到深圳打工去了,這跟王朝權有什麼關係?機關幹部私下裡議論歐貝貝離婚是因爲懷了彭國樑的孩子,我對這些謠言是從來不屑的,但是這些謠言要是傳到王朝權耳朵裡,說不定會做出什麼異乎尋常的舉動,會做出什麼異乎尋常的舉動呢?竟然能讓省紀委雙規了東州市常務副市長!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老婆很敏感,愁眉苦臉地說:“智泰,你的命可真苦,彭國樑一倒,你夢寐以求的處長算是徹底泡湯了。”
我忐忑不安地點了一支菸,不知道爲什麼,彭國樑被雙規了,我卻有一種有可能被抓的恐怖,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卻一無所知,只知道我和彭國樑是同命相憐的一體,只有拯救了彭國樑,才能拯救我自己,或者說纔有可能擺脫內心的恐懼。
於是我深吸一口煙,以士爲知己者死的神情說:“彭市長對我不薄,人家遭難了,我不能袖手旁觀。”
我老婆不解地問:“智泰,你一個小小的副處長,能幫他什麼?”
我沉思良久說:“只能在林永清身上做文章了,我要讓林永清攪亂齊秀英的心智。”
我老婆用質疑的口吻說:“智泰,我覺得你高看林永清了。”
我冷然一笑說:“老婆,政治上的事你不懂,林永清或許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之所以請他出面求齊秀英網開一面、手下留情,是爲了向世人證明,我許智泰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更何況我也不相信彭國樑就這麼倒了,他在官場上經營了二十多年,上上下下的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我就不相信那些利益共同體會袖手旁觀,相反,齊秀英一向以‘反腐強人’自居,人都被她得罪光了,誰願意與一個‘反腐強人’交朋友,再過幾年她就退休了,我就不信她會不顧及與林永清的感情,真要是不顧及,那她可就註定晚景淒涼了,那她在官場上混了一輩子究竟圖的是什麼?因此,我認爲彭國樑未必就這麼完了,一旦彭國樑被冤枉了,必定東山再起,那我許智泰就成了他的患難知己,何愁沒有一個錦繡前程?”
我老婆將信將疑地問:“智泰,你天天在彭市長身邊,你覺得他有可能被冤枉嗎?”
我不屑地說:“常言道,水至清則無魚,官場就是一池爛泥塘,誰敢說自己腿上沒沾上泥,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唄,賊喊捉賊的例子太多了。不管彭國樑是不是被冤枉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不會束手待斃的,不管鹿死誰手,反正我決定賭一把,說彭國樑是個賭徒,人生誰又不是賭徒呢?”
我和老婆就這麼一直坐到天亮,爲了弄明白王朝權在彭國樑被雙規中到底起了什麼作用,我早早地就去了單位,想不到在電梯口竟然遇上了宋道明,從宋道明嘴裡我再一次確認了昨天晚上發生的驚心動魄的一幕,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王朝權竟然是潛伏在市招商局辦公室的“無間道”,真實身份是省公安廳反恐處副處長,奶奶的,我一直拿這小子當好朋友處,想不到隱藏的這麼深,怪不得昨天下半夜歐貝貝給我打電話,談到王朝權只說了半句話就撂了電話,想必是趙忠告訴了她真相,歐貝貝的內心世界說不定怎麼翻江倒海呢!想一想歐貝貝也真夠可憐的,竟然跟一個“兩面人”生活這麼些年,然而生活當中,誰又不是“兩面人”呢?
不出我所料,彭國樑被雙規半個月後,我接到了張佩芬的電話,讓我約林永清到她家裡見面。我不知道爲什麼約我們到她家裡見面,只覺得怪怪的。我和林永清如約來到政興花園青蓮苑,說句心裡話,我也是第一次到彭國樑家,青蓮苑住的都是副市級以上領導,只聽說住在這裡的每戶人家都有三百平米,但是沒見識過。走進彭國樑家時,家裡佈置得太樸實無華了,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以至於林永清有了一種錯覺,感覺不是走進了東州市常務副市長的家,而是走進來廉政展覽室,好像張佩芬唯恐我們理解不到這一點,特意領我們挨個屋子轉了轉,我們看到書房裡陳舊的書櫃,臥室裡再普通不過的雙人牀和大衣櫃,我和林永清都倍受感動,特別是林永清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更不敢相信齊秀英竟然將如此廉潔的好市長給雙規了,簡直是政治迫害,林永清當即表示,一定要找齊秀英討個公道。
張佩芬鼻涕一把淚一把哭訴了冤情,可憐兮兮地對我說:“智泰,你大哥一出事,以前前呼後擁的人都躲了,還是患難見真情啊!”然後又冤深似海地轉向林永清說:“林大哥,家裡的情況你都看到了,俗話說,眼見爲實,你現在對我們家的情況是最有發言權的,我知道齊書記信你的話,憑你們之間的感情,我堅信她聽了你的話後,會對國樑網開一面的,林大哥,常言道,大恩不言謝,如果國樑真躲過了這一劫,我們永遠不會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言之切切,林永清被感動得眼眶都溼了,他信誓旦旦地說:“弟妹,你放心,我林永清一輩子是個小人物,承蒙你和彭市長瞧得起我,我認定彭市長是被冤枉的,東州市的老百姓誰不知道彭市長有兩大功績,一是招商引資,二是城市建設,這些年東州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無不凝聚着彭市長心血,我琢磨着彭市長之所以遭此一劫,是因爲功高蓋主了,遭人嫉妒了,齊秀英雖然嫉惡如仇,但畢竟是個女人,而且沒有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難免不辦冤假錯案,古往今來,哪朝哪代的官場不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她齊秀英這些年也不是沒被冤枉過,就因爲他的工作性質,誣陷她、誹謗她的人還少啊,連香港的報紙都說她對高層包庇大案已感絕望,每天靠打麻將消磨時光,還說她女兒代她受賄被判重刑,我和她幾十年的感情,我還不知道,秀英根本沒有女兒,只有一個兒子,在大學當老師,母子相依爲命。人啊,無論是做人,還是爲官,總不能昧了良心!弟妹,我雖然與彭市長見過幾次面,但是每一次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不僅平易近人,而且說話算數,現在從上到下都強調‘以民爲本’,我看彭市長就是‘以民爲本’的典範,我本人更是彭市長‘以民爲本’的受益者,你放心弟妹,不爲彭市長鳴冤昭雪,我誓不爲人!”
林永清的一席肺腑之言讓張佩芬深受鼓舞,她讓保姆拿過一個牛皮紙袋塞給林永清動情地說:“林大哥,國樑出事之前就跟我說,他有兩個值得信賴的人,一個是智泰,一個就是你,國樑說的果然不假,啥也不說了,這點錢你先拿着,辦這麼大的事上上下下少不了打點,缺錢的時候大哥儘管開口,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救國樑。”
林永清哪肯要,一再推辭,最後還是我開口勸老林收下,林永清才肯收下的。我心裡清楚,如果這筆錢老林不收下,張佩芬心裡是不會塌實的。
離開張佩芬家時,她又偷偷塞給我一張卡,出門我聲稱請林永清吃飯,身上沒帶現金,讓他在附近的建設銀行等我一會兒,我到取款機上一查,竟然有五萬元,幾乎是我一年的工資,心裡不禁既惶恐又興奮。
我和林永清找了一家風味酒店,爲了說話方便,特意進了包房,我認識林永清快二十年了,深知老林的脾氣,又倔又直,這麼大的事如果不講點計謀,我怕他把事情辦砸了,不僅起不到遊說齊秀英的作用,反倒火上澆油,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幫他出出主意、打打氣,更主要的是給齊秀英上點眼藥,好讓老林面對她時理直氣壯、底氣十足。老林見了齊秀英像耗子見了貓似的,這其實也是齊秀英遲遲下不了決心嫁給老林的原因,齊秀英不是一個溫柔的女人,但是老林卻是個溫柔的男人,對付齊秀英就應該像前蘇聯電影《辦公室的故事》中的小職員諾瓦謝利採夫對付孤立中強勢的女局長卡盧金娜那樣,別看女局長強硬得像塊鋼鐵,其實她的內心世界也是紙老虎,孤獨、脆弱、甚至抑鬱,她對諾瓦謝利採夫說:“只有這間辦公室,還有這個小陽臺,纔是我的家!”齊秀英又何嘗不是如此。爲了啓發老林,我還特意將小職員直面女局長的一段精彩對話學給他聽,這段對話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諾瓦謝利採夫同志,您說我鐵石心腸。”“哪裡話,您豆腐心腸。”“您說我冷若冰霜。”“不,您熱情奔放。”“您說我沒心沒肝?”“您肝膽俱全。”“您說我乾巴巴的。”“不,您溼乎乎的。”這段臺詞之所以經典,就是因爲一向窩囊的小職員一反常態,針鋒相對,一針見血地指出女局長“鐵石心腸”、“冷若冰霜”、“沒心肝”、“乾巴巴的”,這正是齊秀英的病症,這些病症也正是齊秀英引以爲榮的資本,需要一個像諾瓦謝利採夫似的人振聾發聵地告訴她,想必會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而這個人只有林永清最合適。
爲了激發老林的鬥志,我還將齊秀英的兒子一方面在大學當老師,一方面開房地產公司的事告訴了老林,儘管我是道聽途說的,但是無風不起浪,外界傳言齊秀英的兒子爲搞房地產開發看中了一塊市中心的地皮,找過主管市長彭國樑幾次,因爲違反原則都被彭副市長回絕了,齊秀英的兒子一直懷恨在心,這次彭副市長被雙規,很可能是齊秀英因兒子的事惱羞成怒,打擊報復彭副市長,要知道兒子是齊秀英唯一的希望,誰破壞她的希望,她就難免要用手中的權力迫害誰!我的話讓林永清深受啓發。二十年前我剛認識老林的時候,他還是個滿腦子有崇高思想的人,相信這世上一定有高大全式的人物,也正因爲如此,他纔對齊秀英這種人情有獨鍾,經過二十年多年的風雨磨礪,強加在他身上的不公太多了,他不再相信什麼崇高思想,甚至連天下是否有這樣的思想存在也不再相信,雖然他還不能完全予以否定,但是現在更相信普魯斯特筆下馬塞爾的母親鄉間的一句俗語,叫做“相中狗屁股的人,眼裡只認作是玫瑰。”的確如此,如今有太多的人將狗屁股當作玫瑰,更可悲的一類人是將玫瑰當作狗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