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清鉦



霍景闌一聽此言,一貫平靜的眼底有了些許波動,他這樣做自然有好有不好,若封卿詞爲公主,那麼他便有足夠的理由出兵討伐御風國,但是他必須面臨着她被和親的可能性。

白浚衡曾親口說過要迎娶她,若這句話不是戲言,若那等風流多情之人真的專情起來,那麼這要置他於何地?

霍漾寒並不知許沉沙是他的親生母親,他還一直以爲他和她是他死去兄弟的遺孤,若他真的接受了他給予的地位與權力,那麼他這一生,都將會與她無緣。

他這一生,都將會與她錯過。

霍景闌微微抿緊了嘴脣,身側的拳頭始終握得死緊,耳畔仍然響起出雲國國主的話語:“景闌,朕時日無多了,雖則身上的藥毒經已解除,但是總歸有後患的,朕現在身下一個子嗣都沒有,將來出雲國也要靠你們來守護啊!”

霍漾寒只覺無限悲愴,偌大一個王朝到了他手竟被一個女人糟蹋成此等模樣,自己當年本是處於好意將他們的兄弟接回宮中休養,卻被歹毒之人利用,生生斬掉頭顱,亦使這對雙生子半生漂泊在外,吃盡苦頭。

心中亦不是不悲痛,亦不是不後悔,但現在悲痛後悔又有何用?

這麼大個爛攤子並不那個女人死了之後便能解決的,相反地,他要安排籌劃的事情更多。

“國主,景闌有一事相求。”

“說與朕聽聽。”

霍漾寒回神,看着紅衣男子逐漸嚴峻的面容,心中徒生擔心。

“懇請國主派一小隊兵馬讓景闌帶去西北沙漠將卿詞救回來。”

“你說什麼?”

霍漾寒微有詫異,“卿詞她不是在歧雨谷中嗎?爲何會在沙漠之地?”

“她被御風國三王子擄去了,當其時景闌並不在谷中,而在王宮替國主‘治病’。”

語氣平瀾無波,卻隱帶責備與威懾。

若不是要幫他假意再受藥毒之苦,那麼她便不必提前回谷,他也不用拋下她,令她一人再受那“挫骨行血法”的錐心之苦。

若不是……

霍景闌心中微嘆,重瞳堅定,一瞬不瞬地看着霍漾寒。

出雲國國主一聽此言,不禁神色微凜。

紅衣男子雖然語帶不善,但他這一番話無疑有雙重意思。

既然他能開聲求自己讓他帶兵出征,也即是委婉地接受了自己的賜封,出雲國經已後繼無人,而他又是霍御行的兒子,怎樣說來,都算得上是出雲王族的一份子。

若自己將來真的有個三長兩短的,出雲國的江山也不必斷送在自己手中。

而他也只是要一小隊兵馬,就算真的與御風國開戰,也是在西北沙漠之中進行,戰火怎樣也蔓延不到出雲國,況且,他救的可是卿詞啊,於公於私,他都不能置之不理。

這樣一想,霍漾寒不禁放下了心頭大石。

“既然如此,朕便命楊將軍撥一支軍隊給你,”霍漾寒說着又轉向楊不凡,“楊將軍,你意下如何?”

“微臣一切都聽國主吩咐。”

一旁的楊不凡馬上拱手作揖。

“如此甚好。”

霍景闌見出兵一事有了着落,也拱手施了一禮,“景闌打算明天出征,所以現在想先行告退。”

“好。景闌,你便好生休息一晚,養足精神再行出征。”

雨落無聲人卻醉,天邊一行白鷺逆風而飛。

蒼穹依舊烏雲密佈,一如紅衣男子的心境,陰沉沉的,灰霾至極。

寂雨也跟隨着霍景闌和冷簫一起出來大殿,青皁布靴踩在溼漉漉的地上,濺起水花兩三點,更顯心中空蕩失落。

寂雨撐着一柄紫竹傘,想要爲紅衣男子遮擋風雨,卻被對方淡淡伸手拂開。

跟隨了大公子如此多年,寂雨第一次發現他的背影是如此寂寥,他明明穿着這世上顏色最張揚的衣服,他明明有着一張令世間所有男兒都黯然失色的魅顏,他明明是那麼的炫人心神,一睥一睨都能動人心腸,但爲何此刻他會如此失落?

大仇得報,不應該是高興激動嗎?

寂雨實在是看不穿紅衣男子的心思。

雨滴空階,銀牀淅瀝,屟履踏破和風,不留藥香半縷。

這個微涼夏日,註定了他今後半生悲愴無奈。

待出了出雲王宮,確定沒有任何人跟蹤之後,紅衣男子才微側過頭來向冷簫相詢:“冷叔叔,這十幾年來你除了查出魚落國後是敵國奸細之外,可有其他發現?”

“少爺,你的意思是?”

冷簫不由得壓低聲音,眼中也掠過一絲暗色。

霍景闌察看他的表情,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遂點了點頭。

“關於楊不凡這個人的底細,屬下也曾做過多方調查,發現他一切身家清白,祖上三代都是出雲國暮白鎮人士,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冷簫如實道出心中所想。

霍景闌微頷了頷首,以示同意。

許沉沙十幾年來把持朝政,殺進忠臣與賢才,又建立了自己的軍隊與暗部,早年出雲國與雪幟國曾在邊境爆發了戰爭,楊不凡冒死請旨都要出征,甚至差點與魚落國後翻臉。

本以他如此忤逆的行爲必遭許沉沙妒恨,但他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而且手中兵權並沒有被動半分。

對於許沉沙這樣一個忌憚權勢的女子,此番作爲實不令人對楊不凡的背景有所懷疑。

霍景闌本猜想楊不凡也和許沉沙那般,是雪幟國派來的奸細,但他派人多番查探,皆查出楊不凡出生寒微,憑藉一生功夫與智謀得到賞識,歷經百戰終於被國主發現

,一躍成爲驃騎將軍這樣的一個炙手可熱的領兵重臣。

查到這些確切的信息,霍景闌本應放心,但細細一思,便發覺這當中有諸多的不對勁。

但是魚落國後這十數年對他青睞有加,而他並沒有與她有過多的糾纏,便足以引起紅衣男子的懷疑,霍景闌試圖從這兩人身上尋出一點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

現如今冷簫也告與自己楊不凡並無可疑之處,他更確信了這其中必有蹊蹺。

楊不凡所有的背景與經歷都像是被安排妥當一般,每一件事每一段經歷都完美得像是遵循了必要步驟去施行的結果,讓人挑不出一絲半點的瑕疵。

這樣的一個人,實令人不得不防。

若不是隻有他一人手中掌有兵權,若不是他得到魚落國後的重視,若不是他符合一切可助他大仇得報的條件,他實不想挑這樣一個人自己並不相信的人作爲自己的盟友,而去他答應自己的時機實在是太巧妙了。

他曾不止一次與他秘密會談,共同商討推翻魚落國後政權一事,但他總有藉口推辭他的建議與請求,本以爲他怎樣都不會相助於自己,殊不知,在卿詞被擄之後,再派人與他溝通,他竟一口答應下來,且沒有其他多餘要求。

這實不得不讓霍景闌起了疑心。

“寂雨,你待我明天走了之後,便安排幾個蘭燼閣的人再去查一查楊不凡此人,無論事無鉅細。”

霍景闌沉聲吩咐,神色凝重。

“是。”

寂雨應了一聲,心中亦是略有所思。

蒼雲歷五百七十九年八月上旬,把持朝政十餘年的魚落國後許沉沙在時任少保一職的霍景闌和驃騎將軍楊不凡的聯手合作之下,出兵將整個王宮包圍,且將魚落國後的暗部勢力全部剷除,國王霍漾寒並無大礙,雖出雲王族元氣大傷,子嗣不多,但最後仍是將魚落國後的勢力連根拔起。

一場宮廷政變以王族勢力的徒然迴轉而終告結束。

出雲國國主在政變之後,立刻封霍景闌爲蘭景王爺,亦封歧雨谷中舉世聞名的“清如先生”霍卿詞爲清如公主,只因他們兄妹二人是流落民間多年的出雲一族。

由此,出雲國的繼承問題亦得以解決,朝廷中的重臣暫時得以舒一口氣。

而民間則是對“清如先生”身份的揭秘感到譁然。

一直以來,世人皆以爲“清如先生”是以爲鶴髮耄耋的老者,現如今,一道聖旨破了衆人的幻想,“清如先生”竟是個女子,且,還是出雲國王之一族,這樣一個顛覆性的轉變實不教人不唏噓。

一時之間,民間百姓都欲一睹這位“清如先生”的容貌,看她是何等風姿。

然,又一道聖旨打破了衆人的意願,蘭景王爺霍景闌不日將帶領兩千士兵從京城出發,前往西北惡劣之地,徵兵討伐御風國,將清如公主營救回來。

這一消息一傳出,更驚得衆人的下巴都掉了下來。

王族之事一向詭秘,一般人都接觸不了,而這一起事件更是令出雲國的百姓感到不可思議。

但怎樣說都好,百姓還是希望自己國家唯一的公主能完好地回來,落到別國手中又是怎樣的凶多吉少?

驟雨微歇,風聲蕭索。

一輪旭日掛於東邊,西面殘月將隱未隱,整個世界猶如天地顛倒般的魔幻。

朱漆宮牆沐着晨光,九曲迴廊清幽無邊,卻,掩不住重重禁宮之內的低愴悲泣。

不斷有夕落宮的宮奴被侍衛帶出,青石玉階之前,青冠披散、翠翹累累跪了一地,整個宮殿外庭充斥着喧鬧之聲,女子哭啜、男子垂頭,夾雜着侍衛的呵斥,驚詫了深宮內廷。

殘雨悽迷,紅衣瀲灩,男子自九曲橋上翩躚而至,他臉上的神情端的是漠然,一路行來,縱使見了夕落深宮這般慘淡光景,仍是面不改色。

自魚落國後死後,爲徹底剷除其殘留的勢力,出雲國國主霍漾寒不日下旨將夕落宮中曾侍候過魚落國後的宮女奴僕全部驅逐出宮,發配邊疆,築建城池。

好運的,當然是這個下場,不好運的,立於宮外被活埋或被斬首,免絕後患。

一列列隊伍蜿蜒至漆黑洞開的宮門,冷陽不壽,灑照在衆人身上,更顯悽清。

霍景闌重眸不變,冷冷看着這一批批被驅逐出宮的宮奴,心中亦說不出是何種滋味。

許沉沙生前極度迷戀男色,每年必從各地挑選俊俏男子進宮侍奉,這種萎靡放蕩之事在她權勢遮天之下得以旁若無人地進行,她所居住的夕落宮更是不知藏了多少弱冠男子。

一衆宮奴侍女之中,有一行十餘人衣着特別鮮豔出衆,雖每人臉上都掩不住頹廢之色,但那楚楚可憐的表情任誰看了都心生憐憫。

他們都是魚落國後以前一度寵愛的孌童,還有另外被國主先行賜死的慶陽君、柔悠候、武易候等十多名佞臣權重在內,一共三十餘人,皆被國主嚴峻處置。

與此同時,國主霍漾寒將魚落國後之名從出雲王族的王家族譜中剔除,並命史官在史書之上濃重記下今日之事,以出雲王族之恥來告誡後人驕奢淫靡不能有。

且,一直擾亂出雲國內政的大小朝臣,包括康、黎等氏族權貴皆被罷黜,所有人發於刑部等候處置。

自此,魚落國後在宮中佈下的勢力與餘黨幾近被清除殆盡,事情雖十有八九已成定局,但,魚落國後乃是雪幟國前一任掌權者在世時所派來的細作,其埋在出雲國中的其他暗線,尚未被完全查出。

出雲國雖暫時解決了內政之亂,實則仍是危機重重,隨時有可能被敵國安排的奸細竊取內廷機密,以便日後更好地侵佔這片人

傑地靈的國土。

表面上三國仍保持着風平浪靜的局勢,但,山雨欲來之勢實是不能再擋,這種情況之下,三國之中的掌權之人必要步步爲營,細細籌謀,方能在這亂世之中屹立不倒。

戰爭之風,已經越來越強盛了。

霍景闌收回目光,穿過另一道橋樑,信步進入議政大殿。

國主霍漾寒早已坐在主位之上處理桌上政務,楊不凡與其他幾位重臣則是候在旁邊,靜候吩咐。

“蘭景王爺到——”

內侍向殿內大聲稟報。

擡眸,一襲紅衫入目,冷然不驚的容顏清俊無雙,重瞳深處仍是靜謐。

“微臣參見國主。”

霍景闌拱手行禮,朗聲道。

“景闌,不用如此客氣。”

霍漾寒放下手頭的奏摺,親自下來扶起他。

這一舉動落在殿內衆人眼中,更是表明國主對這位自幼便流落民間的蘭景王爺信任有加。

且,國主膝下無兒,蘭景王爺又是三百年前第四十七代國主霍行之的後裔,與出雲王族的關係更是千絲萬縷,如無意外,將來國主之位極有可能傳承給他。

一時之間,衆人看他的目光不再是以前那樣,只當他是一個閒散狀元在朝堂之上插科打諢的庸才了。

“微臣此次前來是與國主拜別的。”

霍景闌再次開聲。

“如此?兵馬已經備好了嗎?”

“已經備好了,待會兒便能出發。”

“好,你速去速回,卿詞長這麼大了,朕還沒有見過她,作爲她的叔父,真是有點說不過去啊。”

“待微臣將卿詞從沙漠之境帶回來之後,必定帶來王宮讓國主一見。”

“好好,那朕便在宮裡等着。”

霍漾寒眉眼帶笑,儒雅面容還隱有年青時候的風流,看得出,他真的是想一見數年來一直隱在幕後爲他清除藥毒調理身體的侄女。

霍景闌在與衆人做了一番拜別之後,便出了大殿,往宮外集兵之地走去。

霍漾寒本想親自在宮外爲他踐行,但被他一口回絕,營救卿詞的時間緊急,且他並不想過於鋪張,區區兩千人的軍隊,並不需要如此隆重。

是以,他只在殿內喝了幾杯水酒,便出來了。

“王爺,你稍等,楊某送你一程。”

霍景闌剛出大殿,便聽到身後楊不凡沉厚的嗓音傳來。

他停下腳步,在原地等待楊不凡的到來。

大步走來的中年男子留有一把美髯須,面容粗獷,刀刻般的皺紋有着久經沙場的老練精睿。

“走。”

他笑着拍了拍霍景闌的肩膀,便與霍景闌並肩而行。

兩人一路上只做普通閒聊,由於霍景闌是第一次帶兵出征,所以楊不凡也說了不少注意事項給霍景闌知道,從他的神態與表情來看,實不像是懷有異心的人。

只是,一個人內心的真正想法,肉眼又豈能一下子洞穿?

是以,霍景闌只是側耳傾聽,偶然頷首以作應答。

須臾,兩人已出自出雲王宮外面,早已有兩千兵馬整齊劃一地候在宮門之後。

“楊將軍好!蘭景王爺好!”

兩千士兵一見來人,馬上高聲叫道。

楊不凡略擡雙手,示意他們安靜,“你們都跟隨楊某多年了,現在出徵在即,去的又是沙漠,務必要聽蘭景王爺的命令,不得違抗。”

鏗鏘話語藉由內力傳入兩千士兵的耳中,這一番“訓話”雖是寥寥幾句,也無疑爲霍景闌解決了許多不必要的問題,須知道,要讓久歷戰場的士兵以他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爲首,就算你的手段有多高明,也不得不狠下一番功夫。

現如今有了楊不凡這一席話,又有誰敢不從?

“謝楊將軍對衆士兵的一番‘威懾’。”

霍景闌微笑致意,衣袂在風中輕揚,城門上的陰影覆上了他一半的面容,更顯魅惑。

“哈哈,楊某這是舉手之勞而已,清如公主之姿,楊某也想見了許久了。”

“景闌會盡快將她帶回出雲國中。”

霍景闌再一次做出承諾。

“王爺,你可能會懷疑爲何楊某之前久久不答應你的請求,共同對付魚落國後,”楊不凡臉上隱有難色與歉意,“其實楊某也只是覺得時機未到,不能貿然行事……”

“楊將軍,這一點你儘管放心,身爲臣子,景闌也知道你的難處,現如今事情也經已解決,景闌並不會怪責將軍你當時所下的決定。”

霍景闌打斷了他的話語,重瞳落進對方的眼底,是真摯堅定的眼神。

“哈哈,如此就好。”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楊不凡再次大笑出聲,笑聲豪朗,感染人心。

“若無其他事,景闌也就先行出發了。”

“好。王爺你一切萬事小心。”

紅衣男子微微頷首,便翻身騎上藍雨牽給他的棗紅大馬,略一拱手,便打馬行在衆人前面。

兩千身穿紅黑兵甲的士兵對着楊不凡拱手行禮之後,也跟着紅衣男子絕塵而去。

馬蹄響起的聲音仍然震懾陰霾蒼穹,那一襲紅衣縱使走在最前面,仍舊鮮妍,楊不凡負手靜立宮門之前,看着這兩千人馬浩蕩而去,一貫豪邁的笑意不知何時收斂殆盡。

陽光終於衝破烏雲,灑照整個沐雲京城,出雲國經此內亂,一切事情又要重新佈局安排。

而剛剛出徵的那人,試問,古來征戰又有幾人回呢?

碧雲天,殘花歿,紅衣張揚,馬蹄嘶響,人離亂。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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