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寒濃,暗波迭起,直至晨光破曉時,這片彷彿吞噬了天地的暗色才漸漸被驅散。
這一日,溫陌君依然未早朝,倒是命寒烈將蘇聞給了過來,蘇聞那時正在家中看書,見到寒烈突然出現,起初驚訝非常,隨後纔跟着他急急入宮。
來到勤政殿的時候,溫陌君已經坐在殿中等待了,雖然氣色還是未恢復到常色,泛着病虛的蒼白,但是精氣神卻還算足。
蘇聞一入,看了看戰立在一旁的楚銜玉,瞬間心頭就有了計較。
“微臣參見陛下。”
溫陌君撐在案桌之後,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蘇聞,不讓他起,反而直入正題,“蘇相可知朕爲何叫你來?”
蘇聞目光一凝,“臣……不知。”
溫陌君冷笑,“蘇相是不知還是不敢知。”
“陛下,臣……臣……”蘇聞不敢妄自猜測,但是溫陌君的難以捉摸讓他不知是該如實回答,還是死硬到底。
楚銜玉見到蘇聞,不由想到如今春風得意的蘇蔓吟,和看押在靜思堂的蘇珝錯,同樣是他的女兒,他如此偏愛竟不覺得慚愧嗎?
“蘇相,你可知前日宮內發生的事?”
蘇聞還在思忱溫陌君的問話,突又聞楚銜玉的發問,謙恭的身子不由一動,目光悄悄移向另一邊的他,神色微緩,語氣遲疑道:“楚將軍所言……可是對陛下下毒一事?”
“這是自然,這件事蘇相不應該不知道的。”楚銜玉理所當然的回答。
蘇聞面色一僵,目光一轉,又看了看高高在上的溫陌君,對方的神色與姿態都擺明是放縱楚銜玉逼問自己,想來瞞不住,只能答:“畢竟事關體大,本相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但是因涉及皇家顏面,臣亦不敢多問,因此也只是知道了一點而已。”
“如此說來,蘇相倒是謹遵着君臣有別之禮了。”
“這是身爲臣子的禮數,本相自然不敢忘。”
“可是法例之外亦有人情,當日被押入靜思堂的雖是莊妃,可也是蘇相之女,爲何三日過去竟不見蘇相入宮請見,這不免讓人覺得蘇相對自己的女兒太過薄情。”楚銜玉鋒銳漸露。
蘇聞驀地望着楚銜玉,從來沒有就此事跟他寒過臉的他這一次竟然當着聖顏指責他,這是他的意思,還是陛下授意。
他不見錯兒,並非是不在意,而是不敢妄動。
外界都知自己對這個女兒不上心,那他自然不能表現得過於着急。而且此刻溫陌君讓自己的貼身侍衛來見他,場中除了楚銜玉還不見第四人,說明他要交代自己的事十分重要,而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他會離宮,需要將朝事交託出去。
那麼,他是要讓自己承擔這份責任?
想到這裡,蘇聞不再看楚銜玉,反而慢慢直身,望着溫陌君,道:“陛下,臣待女兒如何,您應當看得清楚,此事並非臣薄情,而是臣相信陛下。”
楚銜玉聞言,擡頭望着溫陌君。
溫陌君正好與他的視線對上,兩人默然收回視線。
“你信任朕?這話從何說起。”
“雖然詔月此刻風波暗蓄,危機漸起,但是想來陛下的身子也該到了某一個定數,因此陛下不得不離宮,陛下之所以將莊妃押入靜思堂,一則是保護,二則是鎮壓,所以臣不認爲陛下是真的會爲難莊妃,自然也就不會着急。況且這件事是秘事,不可往外傳,若非陛下召見,臣定然不會說出來的。”
“蘇聞,你果然知道不少。”溫陌君冷笑,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一個臣子算計在了眼中,而且分毫不差,這不知是該高興,還是該諷刺。
“這件事臣不知該如何跟陛下解釋,但是還請陛下相信臣絕無背叛之心。”
每當一提到這個事的時候,蘇聞都是緘口不言,只會說一些毫無用處的字眼兒,拿自己,拿蘇蔓吟,甚至是拿蘇珝錯來賭溫陌君的忍耐。
果然溫陌君一聽這件事臉色就變了,曾數度夢魘的場景又在腦海中清晰,讓他瞬間便冷汗盡出。
“蘇聞,你說你不曾告訴過其他人,那爲何莊妃會知曉過去的事?”明明是皇室的秘聞,但是蘇珝錯卻總是能得知最關鍵的那一點來逼問他,好幾次他都被她逼問得無言可對,見到她一次次失望離去,直至最後一次的決然冷漠,使得兩人再次跌去冰點。
這些都是有人在一點一點的透露了真相給她造成的!
蘇聞聞言,面色一肅,立刻便知是何人所爲,但是他卻不能說,畢竟他還是虧欠了那個孩子,以前總認爲有一個註定虧欠那就一定要對另一個孩子好些,不想天不遂人願,所有的事情就這麼一再惡化,直至今日各自都互不相信,針鋒相對,乃至相相廝殺的地步。
這,說到底還是家門不幸,是他的錯!
“陛下,臣不知是誰告訴了莊妃,但是想來莊妃身邊有一個來勢洶洶的白玉容歸,他手段驚人,心思又縝密高於常人,能知道一點過去之事也是預料之中,對方的目的就是利用莊妃攪亂詔月,還望陛下慎思莫要讓對方如意。”
推無可推,那就挪到白玉容歸身上,反正自己吃他的虧不是一次兩次,這一次也算是掰回一點了。
反正自己說的也不假,對方本就是狼子野心。
溫陌君聽聞蘇聞的解釋,倒也沒懷疑,畢竟白玉容歸自帶着她回來便知對方是來者不善,到後來發生的一系列事,各自的對立關係自然也就是十分明顯。
他看了看蘇聞,這個鬢髮華生的男子,見證了詔月不少歲月,知曉着許多旁人不知道的事,但是他的心到底有多堅固。
“蘇聞。”
“臣在。”
“若有一日朕爲了詔月必須殺了莊妃,而且命你親手殺了她,你可能做到?”
此言一出,兩人皆色變。
“陛下!”
溫陌君看了看楚銜玉,見他神色緊繃,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目光直直的望着蘇聞。
蘇聞面對溫陌君利若千刀斬的目光,心頭猛然被割出千百道刀痕,國、家難全,若真有這一天,自己該如何?
不答應,畢竟錯兒是自己最爲牽掛的女兒,可蘇家上上下下的幾百口人怎麼會,自己違抗了聖
旨,其他人可還有活路?
答應,自己身爲父親,不能將自己的女兒照顧好,反而讓她顛沛半世,流離半生,最後甚至還要親手殺了她,自己於心何忍。
“如何?”溫陌君見蘇聞百般爲難,卻不爲所動,繼續逼問。
蘇聞望着溫陌君,雖然是假設句,但是受如今形式惡化所逼,難保有一日不會面臨這樣的局面。
可是陛下這般逼迫,又是爲何?
這是他的痛處,何嘗又不是他的,這樣傷人傷己的提問,又是何必。
楚銜玉見蘇聞難以抉擇,望着溫陌君,想着他的話,他的心頭有些惶然,是否真會有……那一日?
一段兀長的沉默之後,蘇聞躬身,俯首扣禮,聲音蒼然而又決絕,“陛下若真有那一日,身爲臣子,臣定然不會忤逆君心。”
此話一出,楚銜玉驚懼,數次反問自己,是否能答應。
溫陌君對於這個答案也是出乎意料,他會這般問,也是杞人憂天,怕他與阿錯之間會因爲各自的隱瞞與欺騙而一步步走至那個不可挽回的極端。
他怕當自己萬般痛苦之後做出這個決定,引來的便是所有人的倒向相戈,想找到那麼一份支持力。
然而蘇聞的話卻未完,他挺直背收起上半身,目光清晰澄明的望着溫陌君,繼續道:“然而身爲人父,愧對自己的女兒,臣無顏苟活於世,若真有那一日,那便是臣爲陛下最後一次盡忠。”
這句話一出,楚銜玉驚懼的表情定格,反覆思量後,不禁慘淡一笑,這是最好的決定了。
自己斟酌半天也沒有想到這個答案。
溫陌君也被這個答案所驚,素來對阿錯狠心的他竟然存着這樣一份君臣之結,父女之心,那阿錯還在詔月,阿錯還活在世間,蘇聞更沒有背叛的理由。
相反他還會保護,保護這片屬於他與阿錯唯一有着歡笑的領土。
那他也就放心了。
“蘇聞,既然你有這般考量,想來在你的心中忠高於一切,但是這畢竟是假設,定不會有那一天的。”
蘇聞後背盡是冷汗,重新俯首道:“是。”
溫陌君坐了那麼久,心神緊繃,放緩下來,竟覺得有些疲乏,直接便如入了正題:“蘇聞,朕不日將前往別莊,朝廷之事朕暫交由你處理,你是兩朝元老,影響深遠,處事獨斷,想來配合你的人也不少,在朕回來之前詔月就交給你了,軍權方面由銜玉作主,除非是重大事情,否則其他事你們都可相互協商解決。”
“陛下!”蘇聞意外,沒想到溫陌君這般試探竟是爲了將詔月託付於他。
溫陌君看了看他,臉色並未有太多的變化,“朕留你並非信你,而是知道你不會讓莊妃爲所欲爲。”
溫陌君雖然非真心所託,但是也足以讓他鞠躬盡瘁了。
“臣定不負陛下這番期望。’”
溫陌君倒是沒想到他會這般動容承諾,不免多看了他一眼,目光由淺入深,而後又問:“蘇相若是想去看看莊妃,便去吧。”
蘇聞震驚擡頭,“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