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股莫名的火氣,持續了數日,好在朝政沒有出什麼大事,他偶爾發脾氣,也是事有針對,讓人沒得反駁。
但這壓抑低沉的氣氛,少不得叫人戰戰兢兢。
正趕上重陽節,元曦爲太后在慈寧宮前的花園裡安排了三日的戲,本該是宮裡人都高興的事,連小太監小宮女都會想法子去湊個熱鬧,可因爲皇帝這些日子都不高興,誰也不敢放肆地歡喜。
初日時,臺上是惟願取,恩情美滿,地久天長;臺下是福臨板着一張臉,面無表情。
如此,唐明皇也不瀟灑風流,楊貴妃也不傾國傾城,乾巴巴的一齣戲,看得人興致全無。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戲罷了,玉兒嘆道,“楊氏寵妃誤國,帝王家最最要不得,老百姓爲什麼喜歡看這樣的戲?”
元曦應道:“臣妾以爲,百姓們好奇宮廷生活,宮牆內的世界,神秘又瑰麗,令人嚮往。”
玉兒道:“這齣戲尚未完成,這一段盡是唐明皇與楊氏的恩愛,往後安史之亂,馬嵬坡自縊,就沒那麼美好了。”
一旁的福臨冷着臉問元曦:“怎麼想到選這齣戲,你從哪裡聽來的,既然未完成,怎好拿來演?”
元曦起身,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總不見得當衆說是賢妃的舉薦,顯得她有事兒往人家寵妃身上推脫。
“挺好的。”玉兒自顧自說道,“只不過,比起這一段恩愛,我更想看後面的生離死別,那纔是蕩氣迴腸,刻骨銘心。”
福臨道:“喜慶的日子,額娘該看些熱鬧的戲碼,這悽悽婉婉,只怕掃了您的興致。”
玉兒卻笑問:“皇上,在你眼中,何爲盛唐?”
福臨一時愣住,而後道:“貞觀之治,開元盛世,長安街上的繁榮熱鬧,大明宮的金碧輝煌,千古傳唱。”
玉兒頷首,但說:“後人對於盛唐的幻想,彷彿只是窮奢極欲,盛唐,應該不僅是華美的衣裳,豔麗的舞蹈,又或是那金碧輝煌的宮殿。自唐之後,不管哪個國家,哪個朝代,不論中外,都達不到那包容豁達的氣度。盛唐時的每一個人心中的自信與自豪,千百年來,皇上可曾在後世後代,見到過?”
福臨起身:“額娘所言甚是,兒臣當勵精圖治,也將大清推入盛世年華。”
玉兒欣然道:“皇上宏圖遠大,是大清之福。不如就從這齣戲開始包容,讓他好好地完成,縱然後人不唱,歷史也不會消亡,百姓們喜歡,皇上自然要支持。都說唐明皇是梨園的祖師爺,這也是他的宿命吧,我想他自己,肯定不會不高興。”
福臨沉默不語,不知思緒飄去了哪裡,場上氣氛一時有些尷尬,皇帝與太后彼此之外,竟再無人能破母子之間的僵局。
皇后孱弱膽小,佟嬪地位不夠,或許賢妃能,可人家安安靜靜坐在一邊,甚至都沒朝太后和皇帝這裡看一眼。
人人都在想,倘若二位長公主在,必定幾句話就解開了尷尬。
忽然,邊上傳來孩童的哭聲,衆人不由自主地看過去,只見福全正纏着乳孃嚎啕大哭,小手指着一旁的玄燁,像是弟弟搶了他什麼東西。
乳母們雖然慌張不已,但這會兒的氣氛像是好些了,小孩子的哭鬧聲,總算打破了僵局。
玉兒正想要蘇麻喇去幫她把孫子抱來時,福臨忽然怒斥:“怎麼回事?”
乳母嚇得跪在地上說:“回、回皇上,是、是三阿哥拿了二阿哥的玩具。”
福臨沒好氣:“他一直都喜歡搶別人的東西嗎?他有第一次,你們就該教他,打他的手心,你們若教不好,再換能教好的人來帶。把三阿哥抱回去,沒規矩的孩子,往後就不必來參加什麼宴席。”
乳母嬤嬤跪了一地,福全的哭聲都被父親嚇住了,玄燁捧着手裡的玩具,腮幫子氣得鼓鼓的,縱然年幼,也知道父親是在訓話。
邊上有嬤嬤來引導三阿哥,把玩具還給二阿哥,玄燁不肯,見她們要來拿,竟索性就重重地扔在地上,還踢了一腳,轉身邁開小腿跑了。
場內煞靜,所有人都看呆了,元曦心裡暗暗想,這小東西真是和她小時候一模一樣。
“你怎麼教兒子的?”誰知皇帝轉身就責備她,“再不要有下次,他如今搶玩具,長大了準備搶什麼?”
元曦跪下,一言不發,她知道,反正皇帝不喜歡今天這齣戲,現在怎麼錯都是她的錯。
“是啊,佟嬪,你該好好教導三阿哥。”皇太后發了話,起身道,“今日的戲很好看,明日我還期待着,你好好準備。”
玉兒看向親貴女眷們:“明日你們還來,一道熱鬧熱鬧。”
福臨上前道:“額娘,玄燁不懂事,驚擾了您的興致。”
玉兒笑道:“我怎麼會和自己的孫子計較,不過小孩子不能不教,就這樣吧,今日起,把三阿哥抱去景仁宮,由佟嬪親自教養。說來說去,還是阿哥所的乳母們不盡心,佟嬪一年才見幾次兒子,怪不得她。”
“額娘……”福臨怔然。
玉兒不以爲然,無視了兒子的驚愕,吩咐道:“蘇麻喇,你去安排一下,今天就把玄燁抱去景仁宮,貼身的乳母跟着外,別的人繼續留在阿哥所當差。”
皇太后對佟嬪的偏愛,那真是要偏到東海去了,宮裡的規矩,妃位以上才能撫養皇嗣,佟佳氏區區嬪位,不僅協理六宮之事,如今連兒子都給她送回去了。
最嫉妒的,莫過於寧嬪,她站在一邊,要把絲帕都擰爛了,明明是福全被玄燁欺負,怎麼反而偏袒起玄燁來了。
現在,只是一件玩具,將來……
“都散了吧。”玉兒道,“明日趁早來,聽說你們佟嬪娘娘,把雜耍戲法都搬來了,我可是好些年沒看過了。”
衆人擁簇皇太后離去,皇后喊上了元曦,衆人都躬身相送,福臨握緊了拳頭,下意識地,轉身看向葭音。
她面上波瀾不驚,不喜不怒,對眼前的紛爭毫不在乎,說到底,她就是不在乎自己這個皇帝。
福臨拂袖而去,明日的戲,他是斷不會再來看的,誰愛看,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