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鄂碩重病的事,本就不是什麼秘密,不過是眼下因一場天花,宮裡的人走動少,消息不如過去傳得那麼迅速。
實則宮中已經開始流傳這件事,福臨纔會如此着急,擔心傳進承乾宮,擔心葭音知道後,承受不住。
更叫皇帝放心不下的是,葭音若無法與鄂碩見上最後一面,很可能因此怨恨他,元曦說她擔當不起,其實福臨也一樣。
“總之,先瞞着。”福臨吩咐吳良輔,“隨時告訴朕鄂碩的病情,皇貴妃的身體一旦有所好轉,朕會考慮告訴她。”
吳良輔勸道:“皇上,不如您親自說,親自送娘娘回一趟孃家,不然娘娘冷不丁從別人口中得知,您要娘娘怎麼想呢?”
“可萬一她嚇得暈過去了,一屍兩命怎麼辦?太醫說了,她身體不好,因爲懷孕帶出了許多病症,你沒聽見嗎?”福臨瞪着吳良輔,“你們一個個,都只會推給朕,關鍵時刻,誰都幫不上忙。”
吳良輔腹誹:這難道不是您的女人。
自然這話,打死他也不會說,而眼下,他實際是巴不得鄂碩趕緊死的人之一。
縱然皇帝寵愛皇貴妃,吳良輔輕易不敢對承乾宮做什麼,可他已經察覺到,皇貴妃和他不對付,再加上之前冬燕的事,他在皇貴妃跟前已經站不住腳。
且皇貴妃容易被人利用,景仁宮那個小人精,隨便煽風點火,她就能被人當槍使,吳良輔是不願有一天,自己因爲皇貴妃一句話,斷送了十幾年的辛苦。
當年李自成燒紫禁城,都沒把他燒死,當年攝政王和皇太后輪番毒打拷問他,也沒把他打死,這條命,他可不能栽在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手裡。
於是乎,皇帝越不希望發生的事,吳良輔越是有辦法讓人知道,不出兩天,宮裡一大半的人都知道,皇貴妃的父親就快不行了。
然而深居承乾宮的葭音,對此渾然不覺,倒是這幾天,覺得身體好多了,便想着該去給皇太后和皇后請安,和添香商量着,添香說哪天小姐早晨能把早膳都吃完了,就帶她出門。
葭音苦笑:“壞丫頭,我還叫你困住了不成?”
但隨着孕期漸長,葭音的害喜症狀逐步減輕,精神和胃口都日益轉好,好好吃了幾天的飯菜,氣色便養起來了。
福臨心中很是高興,只盼着宮外頭,鄂碩的病症也能有所轉圜,但總不能事事遂願,鄂碩的病不僅沒有好轉,更早已在彌留之際。
這一日,葭音穿戴整齊,被宮人們簇擁着到慈寧宮請安,玉兒剛好帶着元曦禮佛,沒能見她,葭音便輾轉來坤寧宮。
彼時已有數位妃嬪在裡頭陪皇后說話,有了身孕的陳嬪也在。
門前通報皇貴妃前來請安後,葭音就被宮女們迎了進去,衆人都誇讚皇貴妃的氣色好多了,說她的肚皮尖尖的,必定是要生皇子。
陳嬪在一旁不以爲然,自顧自地吃着點心,可年紀小的惠妃突然說:“皇貴妃,我聽人講,您的阿瑪病得很重,您不回家去看看他嗎?”
陳嬪差點被自己的點心噎着,乾咳了幾聲,驚愕地看着惠妃,皇后那兒也是嚇得不輕,趕緊攔下自己的妹妹:“你胡說什麼呢?”
惠妃還沒回過神,高娃就過來攙扶惠妃:“娘娘,皇后娘娘有幾件新衣裳要拿給您,您跟奴婢來。”
惠妃被帶走了,在座的人也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一臉的尷尬。
葭音的心緊緊揪在一起,縱然天生不會太過激動,也經不起這樣的事。
“娘娘,皇上說,我阿瑪去給吳三桂送糧草了。”葭音的聲音都啞了,“您知道什麼嗎?”
皇后尷尬極了:“我不知道啊,既然皇上這樣說,那、那就是送糧草去了呀。”
殿內氣氛瞬間變得沉重,陳嬪起身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些不舒服,想先回去了,過些日子再來向您請安。”
邊上幾位貴人答應們,立刻站起來,擁簇着陳嬪說:“姐姐身子要緊,我們送你回去。”
葭音眼睜睜看着方纔還鶯鶯燕燕好生熱鬧的女人們,逃難似的從自己的眼前消失,待她們走後,她也不得不起身道:“皇后娘娘,臣妾告退。”
“那個……”皇后想讓葭音當做什麼都沒聽見,可實在說不出那樣的話,豈不是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明擺着是皇帝在騙人撒謊嗎?
葭音欠身後,扶着添香往外走,走出坤寧宮,她便問添香:“你知道嗎?”
添香眼淚汪汪地搖頭:“奴婢不知道呀,小姐,到底是怎麼回事,老爺他?小姐、小姐……”
葭音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險些站不穩,但是被添香攙扶住後,不顧衆人反對,她決定到乾清宮去見皇帝。
此刻,福臨剛好得閒,正在批閱奏摺,吳良輔火急火燎地來說皇貴妃來求見,他頓時覺得滿心不安。
葭音見到皇帝,除了氣色極差,情緒還算平靜,她開門見山地問皇帝是不是真的,請求福臨放她出宮去見一見父親。
到這個地步,再沒得隱瞞,福臨決定立刻送葭音回孃家,可是終究遲了半天,就在葭音踏進家門的一刻,從正院裡傳來刺耳的哭聲。
“阿瑪……”葭音跌跌撞撞進門,屋子裡跪了一地,而牀上的人,再也沒了生息,“阿瑪……”
皇帝站在門外,拳頭緊握,吳良輔跟在後頭,不合時宜地上前說:“皇上,像是皇后娘娘將這件事告訴了皇貴妃。”
福臨的目光,如冰冷的刀剮過吳良輔的臉,吳良輔跪下說:“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屋子裡的人突然跑出來:“皇上,娘娘昏過去了。”
福臨再無暇爲了皇后憤怒,衝進門將葭音抱起來,府裡的下人指引皇帝抱着皇貴妃到別處的屋子裡,家裡正好有皇帝派來的太醫在,趕緊來給皇貴妃施救。
葭音是一時急火攻心,一口氣沒喘過來,甦醒後,反而表現得很平靜。
她冷靜地對皇帝說,雖然不合規矩,雖然她知道不能這樣做,可她希望皇帝能留她在家裡,爲父親操辦身後事。
福臨什麼都答應,但求葭音原諒他的隱瞞,說這也是鄂碩的心願,怕因爲懷孕而得了好些病的女兒承受不起。
“臣妾沒事,皇上。”葭音平靜的嚇人,“待阿瑪的身後事辦妥,臣妾就立刻回宮,再向您和太后請罪。”
福臨僵硬地點頭:“好,好,朕答應你。”
鄂碩病故的消息,在皇帝回宮前,先傳到了慈寧宮,皇后躲在角落裡抹眼淚,皇太后剛纔又訓斥了她一頓。
元曦給皇后遞上帕子,溫和地說:“娘娘別哭了。”
玉兒嘆息:“都退下吧,我想一個人靜靜,至於皇貴妃要留在宮外給鄂碩辦身後事,反正她是大清頭一個皇貴妃,她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這自然是氣話了,皇后和元曦都不敢再多嘴,退出來後,皇后抓着元曦的胳膊說:“皇貴妃若是有個好歹,我該怎麼辦?都怪我不好,忘了多叮囑一句,我妹妹她還那麼小,她也是無心的呀。”
元曦很喜歡皇后,但她經常會可惜,甚至希望孟古青再回來,或是她們姑侄倆揉在一起勻一勻,大概就是一國之母該有的樣子了。
“有太后在呢,皇上也就發發脾氣吧。”元曦說,“皇上不會怪您的。”
皇后神情呆滯,轉過身喃喃自語:“我姑姑在,就好了……”
孟古青若在,會怎麼樣,元曦懷念起了那一位的喊打喊殺風風火火,現在這宮裡的人,個個兒謹小慎微,可並沒有人作威作福,也沒有人橫行霸道,怎麼就這麼憋屈,這麼壓抑呢。
慈寧宮裡,玉兒拿薄荷膏擦在額頭上,緩解她的頭疼胸悶,蘇麻喇捧着青玉小瓷罐站在一旁,輕聲道:“您別動氣,奴婢這就去一趟,勸皇貴妃娘娘回來,她到底懷着身孕,本該避忌這些事。”
玉兒道:“規矩是要做的,可人情也不能不顧,撇開皇帝可能會追究皇后和惠妃這件事,她真要給自己的父親送終,我並不想攔着。她早年喪母,和父親相依爲命,多可憐的孩子?這件事,且看福臨怎麼應付,他若對皇后和惠妃不公,就別怪我不客氣,但他若息事寧人,我也就能不計較任何事。”
“是。”
“蘇麻喇,你收拾行李,出宮去吧。”玉兒道。
“格格?”蘇麻喇愕然。
“去照顧玄燁,去教他念書寫字。”玉兒說,“特地給他派先生去,太惹眼了,好像格外優待似的。你去吧,你的學識,給玄燁啓蒙足夠了。但要嚴格一些,不能太寵溺,你要知道,你將培養的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