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們一陣輕笑,皆明白陳嬪話中的意思,故意道:“您這話可不成,叫皇上和太后聽去還了得?敢情……人家做壞事了?”
陳嬪知道他們不敢把“皇貴妃”三個字說出來,不屑地瞥了一眼,挺着肚皮,看見坐在斜對面的寧嬪。
一貫清素高雅的人,如今手指上多了兩個寶石戒指,髮鬢上的珠釵,也是新式不曾見過的。
據二公主的母親,楊貴人說,如今寧嬪能隨意出入阿哥所,一則蘇麻喇姑姑不在宮裡,規矩上有所鬆弛,再則皇后把調配書房人手的事交給她協理,連帶着阿哥所的人,都巴結她。
“做惡夢的人,不見得做了壞事,也有做壞事的人,心安理得,夜裡高興的做夢都是笑的。”陳嬪意有所指,懶洋洋地說,“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天下這麼大,什麼樣兒的人也都有不是嗎?”
這些含沙射影的話語,叫寧嬪有些坐立不安,且不說皇貴妃如何,就面前兩個人挺着肚子,若是都生小阿哥,對福全將來的前程也會有所威脅。
陳嬪是宮裡最早封嬪的人,都說等着她這一胎落地,皇上也該大封六宮了。
“皇后娘娘。”有人將話題岔開,問道,“今年還選秀嗎?這都八月了,也不見動靜。”
“自然要選,又三年,宗親裡好些子弟長大成人,等着婚配,女孩子們亦如是。”皇后應道,“各地秀女已經陸續進京,之後若是有新人進宮,望你們以禮相待。”
衆人紛紛起身稱是,不久後,便是散了。
坤寧宮外,女人們三三兩兩地離去,寧嬪走出門時,見陳嬪和佟元曦、巴爾婭她們在路邊說話,嘻嘻哈哈也不知高興什麼,看到她,突然就不說了。
元曦和巴爾婭往慈寧宮去,陳嬪被擁簇着回儲秀宮,寧嬪孤零零地站在門前,不自覺地嚥了嚥唾沫。
方纔悅常在沒有來,她雖然被皇后解除了禁足令,但很少在人前露面,一則不願看人嗤笑的嘴臉,再則,她要在堂姐的跟前維持可憐的模樣。
所以纔有人敢拿皇貴妃開玩笑,但別的人也罷了,寧嬪很明顯地感受到,陳嬪話裡話外是在針對她。
她低下頭,看見了手上的寶石戒指,不自覺地把手藏進袖子裡,心中意亂紛紛,走了幾步後,吩咐手下的宮女:“去儲秀宮,請楊貴人,我與她一道去看看二阿哥和公主。”
楊貴人這邊得到消息,興高采烈地要去看望女兒,將從坤寧宮得到的果子帶上,誰知還沒走出門,就被陳嬪喊下了。
“妃嬪探視皇子公主,都有規矩定例,你是在慈寧宮吃得開呢,還是坤寧宮乾清宮吃得開?”陳嬪冷聲道,“都進宮六年了,你怎麼還這麼傻?”
楊貴人低下腦袋,繞着手裡的絲帕說:“等姐姐腹中的孩子落地,您就不會這麼說了。”
陳嬪搖頭:“你若覺得我和你過不去,你只管去吧,眼下蘇麻喇姑姑不在宮裡,皇太后也不怎麼理論後宮的事。可你瞧着太平無事,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見不得人的勾當,等蘇麻喇姑姑回來,皇太后一併算總賬,到時候你別哭。”
楊貴人語塞,見陳嬪轉身不理她了,又跟進門問:“姐姐,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你是說寧嬪嗎?”
“我可誰都沒說,你也別瞎猜,還想和你的女兒長長久久在這宮裡待着,聽我一句,最是這些日子,夾起尾巴,老實點。”陳嬪道,“這六年,你我靠什麼過來的,你到現在還不明白?”
楊貴人委屈巴巴地看着陳嬪,嘆了一聲:“我知道了。”
這一邊,寧嬪都快到阿哥所了,也不見楊貴人跟來,若是從前,那楊氏必定一路小跑地趕來,就怕耽誤時辰。
不久後,她的人回來,說楊貴人有些不舒服,不來了,寧嬪冷笑:“她方纔還好好的。”
此刻,福全還在書房,阿哥所裡只有小公主們,寧嬪孤零零地坐在兒子的屋子裡,聽着外頭女娃們的嬉笑聲,手裡慢吞吞地摺疊着兒子的衣衫。
她如今終於有錢了,可不知爲什麼,身邊能說話的人越來越少。
一開始以爲是自己和吳良輔勾結的事,被人發現才被孤立,後來才明白,不是旁人發現了她什麼,而是她自己爲了避人耳目,主動與人疏遠。
這就六年了,她在宮裡,竟然連個知心姐妹都沒混出來,反過來,還要爲一個低賤的小常在“當差”。
雖然她沒有打開過那些經手的信函,但漸漸也察覺到,吳良輔和悅常在一家在做什麼勾當。
他們在買賣朝廷官位,就連送到宮裡的摺子,能不能最優先擺在皇帝跟前,他們也賣。
寧嬪的手指發脹發疼,她擡起手,是兩顆寶石戒指勒得慌,她用力扯下了這兩顆戒指,將手指弄得又紅又腫。
她想過好幾次,悅常在她們難道不怕自己去告發這些事,也曾衝動過,想要去太后跟前立功。
可後來就想明白了,她現在告發已經來不及,自己的污點會成爲福全的污點,將來但凡有什麼事,上面就會想到這一樁,懷疑她的人品,她已經無路可退。
“額娘。”此時,福全從書房回來了,得知母親在這裡,蹦蹦跳跳地跑來。
“走路要有走路的樣子,你可是皇阿哥。”寧嬪回過心神,爲兒子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問道,“今日的功課學得可好?”
福全咕噥着:“說不上來,我一個人實在太悶,額娘,玄燁幾時回來,他的病還沒有好嗎?”
寧嬪嘆道:“你這麼喜歡三阿哥?”
福全連連點頭:“玄燁是我弟弟呀。”
寧嬪欲言又止,怕說了不合適的話,叫小孩子無心漏出去,反而成了罪過,等他再大一些,能明辨是非時,再說也不遲。
慈寧宮這邊,元曦和巴爾婭正在看永安寺送來的手抄經書,是皇貴妃爲太后所抄,並請旨說,她要在永安寺再住上幾天。
這件事福臨帶着葭音出門前,好好地向母親請示過,他們合情合理的事,玉兒自然應允,更何況董鄂氏懷着她的孫子,她怎麼會不心疼。
而眼下,玉兒忙於接見各路大臣,也無暇在乎他們要在南海待多久,就連這經書,也着元曦和巴爾婭替她念誦後,供到佛龕上去。
此刻,去兩廣走了一趟的鰲拜,風塵僕僕回到京中,便最先來見皇太后。
那麼巧,來爲皇貴妃送經書的太監,見到這一幕,回到永安寺,便原樣稟告給了皇帝知道。
吳良輔更在一旁輕聲說:“皇上,奴才只是照實說,不僅是鰲拜大人,您帶着皇貴妃來永安寺這些日子,太后前後接見了不下八九位大臣和親王。”
福臨嗯了一聲,合起手中的奏摺,撂下吳良輔,獨自離開了。
葭音正和添香,在永安市後院灑掃,時下入秋,漸漸有落葉飄零,而隔着南海的遠山上,楓葉也漸漸紅了。
福臨來時,葭音正靜立眺望,福臨上前拿開她手裡的掃把,溫和地說:“站久了,仔細腰疼。”
葭音含笑:“皇上放心,腰疼了,臣妾就回去了。”
福臨說:“太后恩准你再多住幾日,放心吧。”
葭音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福了福,但擡眸,卻見皇帝愁眉不展,她問道:“皇上是否有國家大事等待處置?皇上不必陪着臣妾,或是您先回去,或是臣妾隨您一道回。”
福臨搖頭,攙扶葭音回禪房去,一面走一面說道:“朕不在宮裡這幾日,額娘接連召見大臣,不知談的什麼事,所見的皆是位高權重之人,朕不明白,她是什麼意思。”
“就要中秋了。”葭音說,“佳節時刻,親貴大臣們向太后請安,不是很尋常嗎?”
福臨怔然:“是這樣嗎?”
葭音反問皇帝:“不然呢?皇上是怎麼想的?”
福臨垂眸道:“朕擔心,額娘……罷了,不說了。”
葭音的心輕輕一顫,主動抓了福臨的手,福臨很是驚喜,而她道:“皇上若有疑惑,就大大方方去問太后娘娘,你們是母子呀,還有什麼不能說的話?”
福臨心中溫暖,用力點頭:“朕明白了。”
葭音微微一笑,笑到皇帝的心窩裡,福臨信心大增:“朕有你在身邊,什麼都不擔心了。”
二人結伴回禪房,葭音走得緩慢,福臨細心攙扶,添香跟在後頭看,滿心歡喜,而她知道,小姐這一回,是被皇上的誠意打動了。
那一天她們從禪房去大雄寶殿,未進門,聽見皇上在裡頭與玉林通琇大師相談。
說的是皇帝反省自身身位君王的不足,說的是皇帝憂心天下黎民百姓,願能早日實現滿漢一家,還說的是願皇貴妃平安順遂。
堂堂君王,那樣虔誠,那樣真摯,當時,添香就在小姐的眼中看見了不同的光芒。
之後這幾天,添香更是見到了小姐的笑容,她會溫柔地看着皇帝,溫柔地對他展露笑容,一切都那麼自然,再不是剛進宮那時候,刻意地迎合皇帝的恩寵。
“要是能一直住在永安寺就好了。”夜裡,添香爲小姐洗腳,蹲坐在腳踏邊說,“清清靜靜的,您來了這裡,整個人都精神了。”
葭音卻道:“心平和了,住在哪裡都一樣,玉林通琇大師還要遊歷五湖四海宣揚佛法。”
添香說:“小姐,皇上真是有心了。”
葭音頷首,低頭撫摸肚子:“但願我,也能回報他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