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用她自己的法子,留住了福臨,縱然彼此身心疲憊無意尋歡,亦是肌膚相親,依偎着度過了一夜。
元曦所珍惜的,並不只是這一夜的溫存。
雖然,她不願意聽福臨說對不起,可還能聽見帝王的虧欠,至少證明自己在他心裡,還能有個腳尖沾地的位置。
對於福臨而言,景仁宮終究還是愜意之地,一夜安眠,翌日早朝去,與元曦分別時,說的也是:“自己要保重,伺候人的事,有宮女們來做,你只管陪着額娘解悶,不要累着自己。”
元曦知道他是真心的,皇帝溫柔而善良,她一直都知道。
“皇上得閒了,來向太后請安吧,太后是嘴硬心軟之人,最在乎的人,只有皇上了。”元曦爲福臨繫好最後一顆釦子,退後福身道,“願皇上保重身體,願葭音姐姐亦平安康健。”
然而,原計劃福臨早朝後,送母親出宮,南苑比鄰紫禁城,並非遙遠之地,這點閒暇總是抽得出來,結果一道八百里加急軍報送到跟前,福臨如臨大敵。
一不許人告知皇太后,恐擾太后養病,再則,便命吳良輔前去相送,道是皇上抽不開身。
玉兒並不在乎兒子是否相送,不是氣話,而是不願自己耽誤福臨的政事,但她深知兒子的脾氣,這會子忙到不能來送自己出門,必定是要緊的軍國大事。
蘇麻喇接到格格遞過來的眼神,便知道格格滿心好奇,若不讓她知曉,怕是這病也養不好。
於是不得不派人去打聽,不問不知道,一問,連蘇麻喇都緊張起來。
大清入關十幾年了,最頭疼的,依然是那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南明餘孽。
朝廷年復一年投入大量軍力財力,雖然比剛開國那幾年強百倍,可能經歷十幾年糾纏而不滅的,如鄭成功之流,便是南明勢力中最強悍的隊伍。
而眼下,鄭成功的軍隊入台州,天台、太平、海門三地的漢軍相繼歸附,鄭成功已集結精銳之師,欲圖北上。
“真要是打過來,福臨能應對嗎?”
玉兒到達南苑行宮,坐在臨水的向陽之處,看着煙波浩渺,幽幽嘆道:“大清眼下的國力,雖不至於被南明嚇得腿軟,但要知人善用,懂行軍打仗之道,對福臨而言,實在太爲難。他毫無實戰經驗,而那些爲大清開疆拓土的將領,老的老死的死,所剩無幾。眼下大清的將才,青黃不接,滿人不服漢人與他們平起平坐,漢人也不能甘心爲滿人打天下,着急啊。”
“打仗的事,交給將軍們去吧,眼下您先把身體養好。”蘇麻喇勸道,“身體不好,什麼都白搭。”
玉兒說:“蘇麻喇,你說我能活到大清真正強盛的那一天嗎,蘇麻喇,我實在不能把福臨一個人丟下。”
話音落,聽得奶聲奶氣的童聲從老遠的地方傳來,玉兒和蘇麻喇尋聲看去,便見個小不點兒邁着小腿瘋跑過來,是玄燁。
孫兒到了跟前,沒輕沒重一下撞進玉兒懷裡,嬌滴滴地喊着皇祖母。
才發了燒,渾身骨頭酥軟痠痛的玉兒,那裡吃得住,可還是摟着寶貝孫子,愛不釋手:“玄燁啊,皇祖母病了,你要輕一點兒好嗎?”
玄燁立刻站好,小心翼翼地摸摸祖母的胳膊,滿臉心疼:“玄燁摸摸,皇祖母就不疼了。”
玉兒見原本粉雕玉琢的小娃兒,臉上留了好些麻點,心疼不已,輕輕撫摸過玄燁的臉蛋,溫柔地說:“玄燁長大了呢,是大孩子了。”
玄燁卻軟乎乎地說:“皇祖母,我還是小娃娃。”
玉兒被逗樂了,摟着說:“皇祖母的小心肝……”
“皇祖母。”玄燁輕聲問,“額娘在這裡嗎?”
便是這會兒,元曦已經得到消息趕來,老遠見祖孫倆依偎着,還沒走近,做孃的已是淚流滿面,沒能陪伴玄燁度過最辛苦的病痛,是她一生的遺憾和愧疚。
“玄燁?”元曦走近,哽咽着喊了一聲。
小傢伙噌地一下轉過來,驚見母親,歡喜得不行,立刻撲向元曦,可一進母親的懷裡,便嚎啕大哭,怎麼也止不住。
元曦一面流淚,一面哄他,玄燁緊緊抓着母親的衣襟,怎麼都不肯撒手。
兒子還是老樣子,一哭就沒完沒了,元曦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小人兒哄好了。
玄燁沒有怪額娘爲什麼不要他,可他反覆對元曦說:“額娘,我可想你了。”
島上有了孩子,頓時熱鬧起來,玉兒少不得叮囑衆人,這裡四面環水,千萬看好孩子。
安寧清淨的日子,固然叫人舒適愜意,可玉兒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地位,沒有忘記她肩負的責任,縱然身處世外桃源,所思所慮,依然心繫天下。
所幸,半個月後傳來好消息,浙閩總督李率泰,得知鄭成功率精銳北上,不慌不忙,乘機分兵攻陷了羅星塔和閩安鎮,使得鄭成功擔心兩島有失,斷了後路,只得暫時回師,放棄北上。
如此,解了朝廷危機,使得大清軍隊有時間得以喘息,調兵遣將,以攻鄭師。
乾清宮裡,福臨大喜,散了朝,便奔向承乾宮,高興地告訴葭音:“鄭成功退兵了。”
葭音溫柔含笑,但說道:“皇上大喜,不過阿瑪曾說,勝仗之後,也最容易吃敗仗,因爲太過得意自信,給了敵人喘息的機會,是千萬叮囑南邊的將領,不可掉以輕心。”
“真盼着費揚古早日長大成人,成爲大清的巴圖魯,大將軍。”福臨說道,“朕最大的遺憾,便是鄂碩早逝。”
但這話說出口,福臨就後悔,擔心勾起葭音的悲傷。
葭音卻是堅強,反與福臨說:“請皇上將費揚古丟入軍營,從小兵小卒做起,阿瑪說過,要他經歷一切捶打磨鍊,千萬不可仗着父親的功勞自以爲是。阿瑪的功勞,都過去了,費揚古要自己去闖出一片天,做大清的有功之臣。”
福臨寬慰葭音道:“不必擔心,你阿瑪的部下們,會好好培養費揚古,再過幾年,朕爲費揚古選一門好親事,一則爲你們董鄂氏開枝散葉,再則,你弟妹的孃家也能助益他們的女婿。”
“多謝皇上費心。”葭音欠身道,“臣妾感激不盡。”
“你高興,便是一切都好。”福臨說着,看見葭音的肚子在翻騰,笑道,“朕聽太醫說,分娩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是啊,這些日子他動靜大些,臣妾就很怕他要出來。”葭音說,“早些時候,還會想很多,這會兒只盼着,是個手腳齊全的孩子,就滿足了。”
正說着話,南苑送來了皇太后的賞賜,說是知道皇貴妃臨盆在即,送來玉如意,爲皇貴妃鎮神安眠。
福臨說:“來的正好,朕也要派人,去告訴額娘這件喜訊。”
事實上,鄭成功入台州欲北上這事兒,皇帝一直沒向母親提過,這會兒送來鄭成功退兵的好消息,顯然是報喜不報憂。
也罷,兒子不願自己干預朝政,連問一問都會觸碰他的神經,玉兒也沒得再計較什麼,母子之間,終究是她來讓步。
可皇太后,有自己獲知天下事的眼睛和耳朵,這事兒從一開始,她就關注着每一天的動靜,比起福臨更早知道南邊的境況,連李率泰的祖上,都查清楚了。
李家是早年就歸順努爾哈赤的遼東漢人,李率泰的父親李永芳,曾是努爾哈赤和皇太極的手下悍將,他的次子李率泰亦非泛泛之輩,是當年跟隨多爾袞和多鐸入關,打敗李自成的開國功臣。
“多爾袞昔日,將鄂碩、李率泰這些大將,都安插到南邊,宛若插入山體的銅釘鐵卯,能保山體穩固,千年不倒。”玉兒說,“不知福臨有沒有意識到,到現在,能爲他打仗的人,還是多爾袞的人。”
蘇麻喇說:“皇貴妃與佟嬪娘娘的父親,都曾是攝政王麾下,可見皇上對攝政王,並沒有太多敵意和芥蒂。”
玉兒搖頭:“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福臨什麼時候,纔能有真正屬於他的大臣和軍隊,他到現在坐享的,依然還是皇太極和多爾袞爲他打下的江山。”
蘇麻喇笑道:“這自然是一代代傳下來,難道皇上棄之不用不成?您也太苛刻了。”
玉兒責備:“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東拉西扯的。”
玩笑歸玩笑,玉兒吩咐蘇麻喇:“我一直想查的事情,正好趁此機會去查,豪格昔日也是能爲先帝打勝仗的悍將,用兵行軍之道,不差多爾袞,手下也是諸多驍勇善戰之人。”
蘇麻喇問:“您想知道什麼?”
玉兒道:“去查一查,他手下還活着的人,如今都在哪裡當差。他們大多是遭多爾袞拋棄貶謫,福臨若重新啓用,必定感激涕零,能爲福臨和大清效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