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曦手中的勺子滑落碗中,一聲清脆之後,天際劃過閃電,緊跟着炸響驚雷,可是玉兒不動,元曦也不動,婆媳倆互相凝望着,久久不語。
雷聲雨聲不絕於耳,上蒼彷彿聽見了皇帝和大臣們的祈禱,彷彿原諒了帝王的“過錯”,終於降下甘霖。
百姓的莊稼有救了,可是誰來救救葭音姐姐,誰來救救皇上,老天爺聽得見嗎?
元曦滿心惶恐,太后曾經說,要她一起扶持皇帝度過這道坎,可是太后現在卻說,人在其位不謀其事,她怎麼覺得,不單單是在說葭音姐姐?
“今晚早些休息,好好保重身體。”玉兒放下手裡的東西,再摸了摸元曦的長髮,“多好的頭髮,又黑又亮,讓我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我這輩子,沒做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可好好活着了,活着,一切纔有希望。”
元曦站了起來,雙手緊緊交疊在一起,可十指相扣,還是禁不住微微顫抖,玉兒把她的手,放在了元曦的手上,穩住了她的顫抖。
“太后。”元曦終於開口了,“您、您也會原諒皇上的,是不是?”
玉兒道:“是啊,一定會,他是我的兒子。”
窗外雷聲隆隆,不知道是在爲皇太后的話作證,還是在反駁。
元曦的不安,從眼珠子裡溢出來,玉兒拍拍她的手背,轉身離開了。
老天連下三天大雨,緩解了久旱之災,而三日後雨過天晴,正是和順公主下嫁尚之隆的日子,太后並在這一日,爲柔嘉公主與耿繼茂之子耿聚忠訂婚。
三藩裡,有二人攜子進京,吳三桂則因身體不適未能到京城,好在他的兒子吳應熊在京城,自然能替代父親周全這些事。
玉兒禮遇三藩,接他們的家眷到宮中小聚,擺宴賞樂,好生招待了一回。
太后這樣殷切的態度,自然引起幾位滿洲大臣的不滿,親王貝勒們,更是覺得,叫漢人爬到了頭上。
他們紛紛向皇帝進言,認爲太后不該如此擡舉漢人奴才,可現在的皇帝,一心一意期盼老天爺能救回他心愛的女人,在此之餘儘可能地操持着國家大事,再多一丁點,他都承受不住了。
這點事,他根本連眼皮子都懶得擡一下,反而這些話,都傳進了太后的耳朵裡。
養在身邊的孩子要遠嫁,玉兒終究不捨,含淚送別和順後兩日,才緩過精神。
范文程進宮見太后,雖然如往常一般送來些新出的書冊詩集等,但他們每一次談論的話題,都極爲嚴肅。
“柔嘉,把這兩本書送到書房去,告訴太傅是我的意思,得閒了讓他們給福全和玄燁講講。”玉兒遞給陪在身邊的小孫女兩本書,把姑娘打發了。
范文程這才得以說些朝廷的事,提到了此番皇太后在宮內招待三藩,惹來滿洲親貴大臣的不滿,紛紛到瓊華島去告狀的事。
“皇上沒工夫理會吧。”玉兒道,“他們找錯人了。”
“是。”范文程道,“皇上或許,也能明白太后的苦心。”
玉兒道:“可就這件事,能看得出來,什麼是小鬼難纏。”
入關十六年了,上一輩的王爺貝勒都走得差不多了,眼下這一代人,真正上過戰場領過功勳的不多,可他們一個個坐享祖宗的蔭庇,很是自以爲是。
“過去多爾袞雖強,可我能掌控他,掌控了多爾袞,也就掌控了所有人。”玉兒道,“但眼下,這些各謀其利,真本事沒有,但心思狡猾的人,一個都靠不住。又偏偏,他們都是努爾哈赤的孫子,人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當皇帝。”
范文程覺得話題很沉重,皇太后此刻提到的一切,已經跳過好幾件事,奔着最不堪的將來去的。
可他不得不幫着太后,畢竟那件事等發生了再想再做,就什麼都來不及了。
“一旦出事,他們之間必定會抱團,先一起除掉最大的敵人,然後再互相逐利。到時候大清皇室和朝廷,就成了一盤散沙,四面八方的敵人就會乘虛而入。”玉兒看着窗外,彷彿也看着未來,“大清,就完了。”
“太后……”
“我和福臨死了,不要緊,可大清不能出事,絕不能。”玉兒斬釘截鐵地說,“這一次,我要把籌碼壓在大臣們的身上,讓他們來抵抗唯利是圖的親貴們,帝國就該有帝國的莊重,爲君者該有的是腦子是謀略,再不能像個野蠻部落似的,拼拳頭說話。”
范文程問太后:“您的意思是?”
玉兒道:“你知道我的心思,我早就問過你,如果一切重來,我們能不能撐過去。但現實是,若真有那一天,我們不可能完全一樣地再來一遍,不能再立什麼攝政王,要讓那些親貴皇族都滾得遠一些。”
范文程謹慎地說:“但很可能因此,讓他們對您和皇上更加敵對。”
玉兒道:“只要大臣們上下齊心,擁護君王,他們難道還要弒君篡位不成,他們縱然有心,站不住腳。現在的八旗,早已不是昔日的八旗,皇族裡已經沒有能挺直腰桿在我和福臨面前硬氣說話的人,可大臣裡還有,先帝培養的這些臣工,仍在爲大清效力。”
范文程問:“太后心中,可有選中的人。”
玉兒頷首,道:“委屈你了,範大人你終究是漢人,你不能位列其中。”
范文程抱拳道:“臣對功名利祿十分看輕,太后是瞭解的,但也請太后聽臣一言,真走到那一步,選用任何人都關係重大,才能是其一,忠心更爲重要。還有,這些人之間,究竟是該團結一心,還是各自謀算明爭暗鬥,也極爲重要。一切,請太后三思。”
玉兒道:“和我一起想想,過些日子你再進宮,說說你的看法。我現在要做好一切準備,來面對隨時可能發生的變故,皇貴妃她,就快不行了,熬過了夏天,也熬不過秋天。”
范文程憂心不已:“願上蒼庇佑,能助吾皇度過此關。”
可他仰望太后,卻無法從太后眼中看見期待,她對皇帝,彷彿已經徹底放棄。
董鄂葭音的病,每況愈下。
元曦來的那天,姐妹來還說了大半天的話,短短几日,葭音已陷入高燒昏迷,時而清醒,還能認得出皇帝,還能說幾句話,但更多的時候,她都在昏睡。
福臨不忙國事的時候,就守着葭音,但葭音對他說過,不可以靠近自己,不可以觸碰她的身體,他就搬張凳子坐在一邊,一直一直地看着她。
隨着病情的沉重,葭音的容貌早已發生了改變,福臨能想象到,葭音不讓自己觸碰她,必定是因爲身上出現了更糟糕的情況。
福臨終於想通了,不再執着於知道她的病情,他要保存葭音最後的尊嚴和美麗。
回想在一起的四年,他幾乎記不起有什麼特別高興的事,四阿哥出生的喜悅,也早已被孩子夭折的痛苦消磨,連一丁點的高興,都感受不到了。
即便葭音說她不後悔,說她能和自己在一起十分幸福,可福臨還是陷入了深深的後悔,他從一開始就錯了,對孟古青是錯,對葭音更錯。
孟古青不過是爲一個秀女指婚,竟然淪落到被囚禁終生,殺人放火也不過如此,堂堂皇后,竟然因爲這樣的過錯,犧牲了一輩子。
這些日子,看着病入沉痾的葭音,福臨總是會想起孟古青,昔日的爭吵,她的驕傲和囂張,總是會浮現在眼前,福臨特別想念她,想念那個世上最自由的人。
“葭音,是朕害了你,害了你們……”福臨兀自呢喃着,他起身離開禪房,來到佛堂。
佛堂之中,行森從佛龕下起身,向皇帝合十行禮:“皇上,您來了。”
“大師。”福臨迷茫地仰望佛祖,口中道,“朕這一生,罪業累累,該如何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