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衛,熙熙攘攘的人羣從塘沽碼頭上蜂擁而下,作爲最靠近遠東這個泱泱大國中樞的重要口岸,這裡無疑是各國公使往來最頻繁的地方,在人流中,十幾個身穿白色制服和深藍色制服的男子簇擁着一個器宇軒昂的中年人不緊不慢的走在港口的大道上。
碼頭內人山人海,碼頭外依然是人流密集,穿着破舊的苦力正在排隊等候進港卸貨的買賣,這些人表情麻木,雙目無神,生活的壓力已經快要將他們壓垮,爲了在這個看似繁華的時代生存下去,他們必須不斷的勞碌,直到被榨乾這最後一絲生命。
“大山君,你是第一次來到這清國北方政治的起航地吧!”中年人看到不遠處密密麻麻的中國苦力,忽然停下腳步轉頭問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的精壯男子。
“伊藤大人,明治十年、十二年,我考察過清國陸軍的訓練和武器裝備情況,並且與清國著名的劉銘傳將軍、吳長慶將軍會面,這天津都是我重點考察的地方!”中將軍官態度恭敬的輕聲答話,他嘴裡的伊藤大人,自然就是日本首相伊藤博文。
在朝鮮政變之後,駐華公使森有禮與北洋大臣李中堂就兩國朝鮮立場進行的初步磋商,而伊藤博文隨後就乘坐英國商船趕到了天津衛,隨行的有日本外務省、陸軍部、海軍部的重要官員,這位大山君就是陸軍參謀本部部長大山岩。
對於陸軍在朝鮮的失利,陸軍部自然是難辭其咎,所以大山岩親自來清國向進一步瞭解這次在朝鮮擊破日本計劃的淮軍新銳,四年前,他曾今面見過慶字軍主將吳長慶,對於這位老沉持重的中國將軍,他自然不敢輕視。
不過,在對天津衛淮軍部隊進行考察後,他在回國的報告中是這樣描述清國陸軍的:清**隊訓練參合西方法典,但缺乏西方之戰鬥精神,軍官毫無進取的決心,士兵訓練非爲戰鬥,而爲檢閱,步槍與日本陸軍相近,但劣於保養,炮科雖有其表,無有其實……
當時,他就判定,在一對一的對抗下,日本陸軍必然能夠擊敗清國的新式軍隊!
但是,擺在面前的事實是,陸軍部策劃的作戰計劃側地的被粉碎了,莫名其妙的情況是,增援的陸軍至今毫無下落,這也是他要來參與對清國談判的重要原因之一。
伊藤博文對於陸軍部和海軍部之間的鬥爭一支來都頗爲頭痛,海軍部自從吃了大虧丟了艦隊後,一直就被陸軍部到處打擊,不過西鄉從道也是日本政壇的異類,根本不在乎這些,只是一個勁的摟錢,拼了命的遊說政府爲海軍發行國債。
而這一次,陸軍部吃了個大虧,在戰前,海軍部西鄉從道和海軍卿川村純義都極力反對陸軍的偷渡計劃,而事實證明,這個計劃中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陸軍渡海的方式,陸軍部甚至無視國際條例,讓運輸船懸掛英國國旗,而事情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泄露出去了,至今,英國方面還在爲這事情向日本抗議。
好在最近正式日本和英國的蜜月期,英國政府對於日本發行國債採購英國的產品非常有興趣,所以這件事情上到沒有繼續追究的意思,陸軍部找了個替罪羊也就結束了,但是,在朝鮮問題上,日本卻與英國人產生了一些利益上的衝突,爲此,伊藤特地趕到北京與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爵士進行了秘密談判。
得到英國人的重新支持後,伊藤博文便在北京向總理衙門遞交了對朝鮮事件的抗議公文,在公文中,伊藤對於日本方面的計劃隻字不提,而是一味的申述日本使館被燒燬,對於朝鮮方面指責日本軍隊殺死朝鮮王室的事情更是全盤否認,認爲當日城中的亂軍都是朝鮮人,朝鮮王室顯然是死於內亂。
而英國公使威妥瑪爵士、法國公使脫利古、美國公使馬芬、荷蘭公使波拉特、德國公使施萊爾、俄國公使博白傅也都紛紛表示了對朝鮮問題的關注,他們自然是需要確保各國在朝鮮的利益,同時,藉助這件事情,看看能不能從中獲取更多的政治利益。
有了幾國公使的幫腔,伊藤博文自然不會錯過機會,他提出了一個對朝鮮事件進行調的要求,原來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卻因爲事件中敵對國的一句話,卻要對這毫無懸疑的適時進行重新調查,北京的這些大佬們立刻就掉進了對方的套中。
慶郡王奕劻是個沒主意的人物,這事情自然又被呈報到禮親王世鐸這邊,等這件麻煩事情帶進宮裡之後,原本形勢一片大好的朝鮮之事,竟然莫名其妙受到了朝堂上不少官員的指責,左督御史洪顯奏袁世凱“妄啓釁端,應負朝鮮之事件的責任,”通政使黃磷彈劾袁世凱事先未稟報朝廷即擅動刀兵。
一時間,朝堂之上風雲突變,若非局內人,還當這位慶字軍營務總辦是犯了什麼重罪而非是平定了朝鮮的亂局……而這一切的由來,說來卻是因爲禮親王世鐸在稟報朝鮮之事後,太后因爲北方兵事未了,這朝鮮又鬧出亂子頗爲不喜。
北方那位勘邊欽差也是位高權重之輩,南征北戰,剛剛又爲大清奪回了一處祖宗之地,雖然鬧騰的挺厲害,還和黑龍江將軍文緒鬧翻了,不過這秦烈風那已經是一品大員,是朝廷堪用的人才,朝堂之上爲這位秦總督搖旗吶喊之輩可不在少數,所以,再怎麼鬧騰,只要不出亂子,宮裡也由得他去。
你這小小的五品營辦在朝鮮鎮守也不安分,這次鬧騰出這麼大動靜來,不就是幾個朝鮮人鬧騰新政嘛,這袁世凱倒好,一下子把朝鮮王室、日本使館都給報銷了,這下子日本人總算找到了藉口,千不該、萬不該去拆了人家日本使館嘛!
至於袁慰庭奏報的,日本駐軍襲殺朝鮮王室、日本公使**燒燬使館之說,非但日本人矢口否認,這朝堂上的這些官老爺們竟然也覺得日本人的說法似乎更爲合理一些,哪有人吃飽了沒事自己燒死自己的,這多數是袁慰庭處事不當所致。
伊藤在北京抗議了兩日,慶郡王奕劻代表軍機處帶來消息,說是已經派遣吏部吳大澂、續昌赴朝鮮勘查,而吏部吳大澂與左督御史洪顯交好,不日前彈劾袁世凱妄啓釁端也是附議的,這樣的調查,人還未出發,這結果卻已經是人人皆知。
還在朝鮮以三營兵力苦苦支撐的袁慰庭自然不知自己黴運罩頭,朝鮮王李堈和朝鮮大臣現在都一致站在大清一邊,而漢城的軍備都被他全盤掌控,雖然南洋水師已經離開仁川港,但是當日南洋水師軍勢之威,已然深深的影響着朝鮮的局勢。
唯一讓袁世凱頗感鬱悶的是,戰時不敢出現的日本陸軍,竟然在雙方開始和談之後,搭乘英國商船堂而皇之的從仁川港登陸了,新任日本公使井上馨領兵1000進入漢城西門外京畿道,竟然公開鉗制漢城一側的要道。
井上馨更是膽大妄爲的晉見了新的朝鮮小皇帝,朝鮮這幫廢物雖然對於日本人恨之入骨,但是日本人來了卻戰戰兢兢完全沒了脾氣,老老實實的讓井上馨咋呼了一通,直到袁世凱來了,這位袁慰庭立刻把朝鮮王室之死的屎盆子扣在日本人腦袋上。
雙方毫無結果的爭論了一番之後,自然是不歡而散,這種情況下,哪有爭辯的必要,完全是看誰的拳頭更大些,而現在袁世凱掌控了3營慶字軍近00人,又有地利,自然毫不懼怕日本人,井上馨那是也是知道自己並無勝算,所以也只是逞口舌之利。
不過,藉着伊藤博文在北京城的抗議,日本人終於輕鬆的完成了重返朝鮮的目的,這讓處心積慮要把朝鮮納入大清掌控的袁世凱極度不爽,他立刻派人連夜送奏章到直隸總督衙門面呈李中堂,力陳必須儘快讓朝廷派人在朝鮮監國,日後方可借勢將朝鮮歸入大清版圖。
只是李中堂大人要操勞的事情實在不少,吳長慶剛死,讓中堂大人唏噓之餘,噩耗再次傳來,湖廣總督張樹聲病逝,雖然張樹聲在位之時,因平定申甲之亂與李中堂心生嫌隙,但他畢竟是淮軍老臣,由他在,淮軍在朝堂上嗓門也要大幾分。
事出突然,李中堂忙乎着張羅人手,佈局淮軍的大勢,在商議之後,奏章已經呈報宮內,舉薦周馥擔任剛剛出缺的湖廣總督之位……而袁世凱的朝鮮密奏只是藩屬國的瑣碎之事,李中堂看了之後根本未曾放在心上,這謀人之國的事情,對於他這個位極人臣之頂的大佬來說,並沒有太多的吸引力,不斷壯大淮軍的力量,纔是立足朝堂的根本。
而伊藤博文接踵而來,要求談判解決朝鮮問題,並且提出三條談判議案,一、清軍從朝鮮撤出,二、懲辦打傷日軍的清軍官兵,對受害的日本商民賠償損失。三、以清軍駐朝人數爲限,增加日本在朝駐軍。
日本咄咄逼人的架勢,儼然日本是這次朝鮮政變的受害者,而恰恰讓世人看不懂的事實是,這個愚蠢的朝廷竟然在這種大是大非的事情上,不以自家官員的奏章爲憑證,也不以藩屬國朝鮮的表張來作爲依據,而是聽信各國公使和日本人的自辯。
更愚蠢的事情還在後面,吏部吳大澂、續昌赴朝鮮勘查,人還未出大沽碼頭呢,這邊李中堂已經在滿清朝廷迅速平息外交糾紛思想的指示下,雙方已經展開了關於朝鮮未來控制問題的談判。
當然,談判中,李中堂直言朝鮮是清朝的“藩國”,清軍駐“藩國”與日本無干,對平亂時傷及日兵一事,這裡有袁世凱和朝鮮王的摺子,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挑起事件的完全是日本方面,責不在我,而對伊藤提出的清兵傷害了日本商民,更是查無實證,一口否決了伊藤的賠償要求。
第二日,李中堂就派了周馥代替他談判,自己稱病不露面了,他自然明白,日本人的要求都是毫無根據的無理之舉,但是在他的外交辭典裡,以手段來平息衝突纔是外交的最終要義,所以毫無猶豫的使出了他慣用的拖字訣。
伊藤博文倒也絲毫不介意與周馥進行磋商,圍繞這誰是誰非又折騰了一日,自然毫無進展,而傍晚十分回到天津領事館的伊藤博文,很快接到領事山本送來的一個重要消息,當日碼頭上來了一個重要人物拜會直隸總督李中堂大人。
這個時刻突然來拜訪李中堂的大人物,伊藤自然會聯想到兩國間的外交談判,他從森有禮那邊得到的確切消息十分明瞭,北京的清國朝廷對於朝鮮政變並沒有給於足夠的支持,總之態度十分曖昧,還派出兩名高官到朝鮮調查。
所以,森有禮判斷,清國對朝鮮的態度還是以平息事態爲主,這也與他的判斷相一致,而從韓城發來的消息,井上馨帶領的日本陸軍順利登陸了朝鮮,清軍採取了剋制的態度,這讓他大喜,原本擔心失去對朝鮮控制的情況,竟然如此輕易的避免了!
這是談判桌上獲得的重要砝碼,大山岩已經秘密拍發電報,命令日本陸軍第二近衛旅團做好登陸朝鮮的準備,並且租用了英國的商船,準備隨時開拔……清政府的態度,讓伊藤博文完全確信了一點,中國的那個朝廷,希望儘快瞭解朝鮮的事情。
他招手叫過來身後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年輕男子,“明石君,儘快想辦法查清今天直隸總督府訪客的消息,我希望明天談判開始之前能知道一些東西!”
“是!”年輕人正是在中國已經遊歷了一年多的明石元二郎,現在他擔任的是天津領事館的武官職務,而真實的任務,則是刺探清國海陸軍的情報,當然,清國民政方面的情報也是他責權範圍之內。
他又側過頭問一旁的天津領事山本武陽,“山本君,和中國人打交道,我知道私下的交涉是必不可少的,你今晚就去拜會下李中堂大人,不妨直接了當的問問中堂大人的底線,或許還能碰到來的貴客……你看如何?”
直隸總督衙門,假稱臥病的李中堂大人卻在後院東閣談笑風生,一旁作陪的都是淮軍大佬周馥、盛宣懷之流,左手尊位坐的,卻是今日剛剛到的貴客、兩廣總督秦鎧,而秦鎧下手坐的卻是盛京總兵官章奎,淮軍陪同的還有一個年紀不過20出頭的官員,坐在盛宣懷下手,這讓秦鎧也頗爲好奇。
能坐在李中堂面前議事的年輕人,這倒是少有的很,所以他有些好奇的看了這位兩眼,看這年輕人穿的是五品白鷳的官服,年紀輕輕倒也官位不低,不過在這場面下,也算是鎮定自若。
李中堂自然看到了秦鎧的好奇,哈哈一笑,介紹道:“烈風,這楊萍石我替你介紹一下,八年的二榜進士頭名,翰林院編修,在京城也是頗有才名,現在我幕下替我參詳政務。”
楊萍石?原來是這位,李中堂後期的謀斷之臣楊士驤,沒想到現在年紀也就與自己相仿,去年來直隸的時候還未曾見過此人,想來成爲中堂大人的幕僚不久,秦鎧點了點頭笑道:“中堂帳下真是英傑匯聚,楊萍石的工筆梅花,聽聞可是一絕,不知近日可有佳作?”
這下輪到李中堂驚訝了,楊士驤加入他幕僚隊伍有半年餘了,加上是周馥引薦了,爲人也是能幹多才,很是做了幾件難辦的事務,現在自己手頭正缺這樣的人物,所以也就放心用了,沒想到這秦烈風也就剛到,自己也不知道楊士驤善畫工筆,他竟然知曉……
驚訝的自然不止李中堂一人,楊士驤原本也是個驕傲的人物,他自然早就聽聞過這位年紀僅比自己略長、大清官場奇葩,雖然聽聞那匪夷所思的軍功,但是遠不到讓他拜服的地步,今日作陪也是想見見這位奇葩的總督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
官場應酬間,也有提及這位秦總督的話題,爲官不過五年餘,卻已經是位極人臣之頂了,不過說這話題的,多數都沒安什麼好心思,所謂爬得越高、摔的越痛嘛,他自然也沒有那種愚蠢的認識,而他現在躋身淮軍高層,卻接觸到更多南洋、北洋間的隱秘,激發了他要了解這位秦總督的**。
只是,即便是當年曾今提拔過秦鎧的李中堂大人,對於這個奇葩總督的背景卻知之甚少,從中堂和周馥嘴裡提到最多的評價,那就是這位秦總督爲人異常沉穩,但行事卻義無反顧,而分析這位秦總督崛起于軍功的發跡史,無一不印證了這點。
聽到秦鎧對自己不經意的評價,他忙拱手謝禮,“秦總督見笑了,下官入仕後早就不習工筆梅花了,年少時的一點雅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