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梁州已失,韓肅十分煩躁。眼下東面潼關有楊宇的幾萬人,西北還有朔方和隴右兩邊蠢蠢欲動,梁州一失,南面只剩秦嶺這個屏障,恐怕要不了多久,京師就要正面與楊川那二十萬大軍對敵了。
簡直是四面楚歌!
他不由有些埋怨召自己回京的父親,明知梁州之於京師的意義,竟然還要他在這個時候退回京師。他回到京師有什麼用?京師雖然城牆更加堅固,更易守難攻,可是京師也更大啊!他上哪弄來那麼多人去守城?
除了自己那十幾萬人,京師各衛根本不濟事,這些權貴子弟,平日裡勒索勒索商戶百姓捉捉盜賊還湊合,指望他們打仗?笑話!只怕敵軍一來,最先棄城而逃的就是這些人。更不用說劍南軍和嶺南軍中還有各種火器,到時城下只要放上一炮,這些人還不得尿褲子?
可是眼下涼州留守的親信過不來,潼關那裡又有幾萬人耽擱住對抗吳王,他這裡也實在沒有援軍可用,只能先操練着在京各衛的人馬,冀望着關鍵時刻他們也能派上點用場。
韓肅本來就夠忙夠煩的了,偏偏還有人不識趣,在這個時候來觸他的黴頭。
“你回去跟娘子說,我這裡忙着呢,沒什麼事就不要總打發人來了!”韓肅聽說鄭三娘又打發人來給他送吃食,直接不耐煩的打發親兵去回話,連見也不肯見來人一面。
結果這一天倒是消停了,等晚上回家去,鄭三娘卻跟他鬧起了脾氣,見他回來也不多話,只老老實實服侍他更衣沐浴,完了就說要去看孩子,讓婢女服侍他歇息。
韓肅無奈,屏退下人,單獨拉着她哄:“怎麼又惱了?”
“妾哪裡敢惱,郎君整日忙正事忙的人都瘦了,妾趕着侍候,還要落下不是,哪裡敢惱呢?”鄭三娘垂着頭答道
。
韓肅這才明白是爲了白日的事,當下只得耐心解釋:“你有所不知,我如今正拿那些公子哥們立規矩呢,你這裡卻偏偏每日都有人過去送東送西,給他們看了,不免心裡嘀咕我立身不正,自己就沒有個在軍營的樣子,如何還能再轄制他們?”
鄭三娘聽了就起身福身行禮:“這麼說來,是妾不懂事了,礙了郎君的正事,妾這裡賠罪了。”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韓肅忙把她拉入懷裡,“也是我事先沒跟你說,怎麼怪得了你?”說完又着意陪着小心,好好說了一番甜言蜜語,才把鄭三娘哄得轉嗔爲喜。
說來也怪,韓肅本是個行伍中人,一貫不屑那些懼內之人,也不懂什麼柔情蜜意。他對原配妻子就從來都是說一不二,連當初的朝雲公主也不假辭色,偏偏就對着這個鄭三娘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她嗔了惱了,韓肅就得陪着小心去哄,直到哄好爲止。
兩人膩歪了一會兒,鄭三娘也迴轉過來真心道歉:“是我不懂事,這些事早就該先想到的,卻要郎君來提醒我,實在是慚愧。難怪母親那裡不放心我帶着大郎和大娘呢,如今看來,我便是帶着咱們二郎都有些不足,要不是怕母親累着,真想把二郎也送去母親身邊。”
“大郎眼看都要定親了,哪還用誰帶着?”韓肅將鄭三娘推開了一些,“還有,二郎也大了,可不能再嬌養着,總歸是男兒。”
鄭三娘見他不高興提起大郎,忙溫順的應了,又說:“我也只懂嬌養,要把二郎教的像男兒,可也得郎君你多些時候陪他。”
韓肅點點頭:“也對,以後我抽空多教導他。”又問了幾句家裡的情形。
“旁的倒也沒什麼,就是我瞧着母親近來精神不濟,說着話呢,就要昏睡過去,請了宮裡的御醫來看,個個都說沒甚大礙。”說到這裡,鄭三娘往外面瞧了瞧,然後壓低音量,“父親這些日子回來的甚晚,有時還要宿在宮中,也不知他知不知道母親的情形。”
韓肅本來端起茶盞要喝,聽了這兩句登時沉下了臉,把茶盞往几案上一丟,虎着臉說道:“父親回來的早晚也是你該留心的?”然後也不等鄭三娘回答,起身就出門走了。
鄭三娘追在後面叫了兩聲,等下人進來回報,說郎君去了夫人那裡,她又淡定的坐下了,叫人收拾了灑出來的茶水,自己在心裡冷笑:“我要是不留心,你還跟個傻子似的矇在鼓裡呢!整日在外面瞎忙活,不過是爲他人做嫁衣,哼!”
韓肅親自去看過母親,當晚就留在了母親院中居住,第二日一早命人去軍營接來兩個老軍醫,檢驗了母親吃過的藥,又重新給母親看過病,並安排親信替換了母親身邊的人。忙完了這一切,他才帶着藥渣進宮去見一夜未歸的父親韓廣平。
他進了宮往官署中尋了一路也沒見到父親,問了人說父親在含光殿教導官家讀書,他就又折去了含光殿,可到了以後卻沒見到父親,只見到小皇帝帶着人在院子裡瘋跑。
小皇帝本來玩的正高興,跑着跑着一扭頭看見了韓肅,當下就嚇得摔倒在地,周圍服侍的內侍宮女一見此景齊齊驚呼,紛紛跑過來要扶他,誰知小皇帝看見韓肅也走了過來,竟然不肯動彈,還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韓肅眉頭緊緊蹙了起來,他雖不耐煩,可是腳下並不停步,還是徑自走到小皇帝跟前,低頭看着他那張沾着淚水和灰塵的臉。還真是像啊,他心想。
“大郎
!你做什麼?”
正當韓肅看的入神時,忽地從西面傳來一聲怒吼,韓肅循聲望去,就見到自己的父親與蘭太后從西面月洞門並肩疾步而來,他不由冷笑一聲,答道:“兒子自然是想扶陛下起來了。”說着就彎腰伸手,作勢要去扶小皇帝起來。
誰知見了此景的蘭太后卻一副嚇的魂飛天外的模樣,飛速的奔上前來將小皇帝抱進懷裡,還不忘跟韓肅賠笑:“尚書令息怒,若是陛下有什麼地方不對,你儘可教訓,只別嚇着了他。”
不等韓肅開口,韓廣平先斥道:“孽子!”罵完這兩個字,看見滿院子的人都跪在地上,只得壓抑怒氣,先請蘭太后帶着小皇帝進去屋子,自己帶着韓肅告退出了院子。
“你居然還敢這樣驚嚇陛下!”韓廣平一直壓抑着怒氣,直到進了自己的官署,才把門一關,劈頭蓋臉的開始罵韓肅,“上次的板子打的不疼是不是?”
韓肅神色漠然:“不管父親信不信,今日陛下摔倒哭泣,與兒子半分干係也沒有。”說完從袖裡掏出紙包,將紙包打開以後,送到韓廣平面前,“父親可知道母親病了一段時日了?”
韓廣平怒氣未息,聞言甩袖道:“你母親哪個月不病個兩三回?有甚稀奇?你別避重就輕,與你沒幹系?他自己在院子裡玩的好好的,怎地你一去,他就摔倒哭泣了?”
“父親也太偏心幼子了。”韓肅到此刻再也忍不住,出言譏諷父親,“小孩子玩瘋了摔倒哭泣再尋常不過,有甚稀奇?母親與父親結髮夫妻,又曾共患難,如今看來,竟比不過外面一個來歷不明的……”
“啪”的一聲,韓肅的話戛然而止,他冷笑兩聲,也不去擦嘴角流出的血跡,只挺直脊背說:“父親還是先叫人來看看這些藥渣吧,那時自然便知誰纔是居心險惡。”說完也不等韓廣平回話,徑自頂着巴掌印出了官署,並在沿途衆人各異的目光中出了宮城,直接去了軍營。
這件事目擊者甚多,所以傳播的範圍也很廣,沒過多久,連潼關外面的楊宇、歐陽明等人都知道了。
歐陽明把這個當做一件趣事講給熙兒聽,“韓肅自己寵妾滅妻,現下還真是報應不爽,他老子韓廣平如今也不拿他們母子當一回事了。”
“天道好輪迴,善惡終有報,這也沒什麼稀奇。”熙兒明明一張臉滿是稚氣,說的話卻老氣橫秋,“他們父子的報應還在後頭。”說完忽然把目光定在歐陽明身上,“人總還是要多行好事。”
歐陽明被他澄澈的目光看的頗不自在,當下乾笑着說:“大公子小小年紀,道理知道的還真不少。”
熙兒繃着臉,十分認真的說:“我是好心規勸,你若當我是小孩子胡說那也隨你,我不過是看你跟他們不同,這纔多嘴說一句罷了。”
“他們是誰?”歐陽明見他如此認真,也不由好奇起來。
熙兒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營地,然後又轉回來看着面前的關隘,答道:“就是他們。多行不義必自斃,別看他們現在洋洋得意、志得意滿,韓廣平當年又如何?現下還不是人人喊打?是真小人還是僞君子,總有藏不住露出來的那一天。天下人的眼睛瞎了,還有老天呢。”
他說完這一段話,也不理會歐陽明的反應,自己跳下土丘,轉身往營帳的方向去了。獨留歐陽明還立在原地,呆呆的看着他的小小身影,好久之後才低笑一聲:“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