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濃濃的桂花香涌入鼻端,謝希治精神一振,心裡又多了點希冀,他用力把門推開,快步進了周家院子。
長壽和無病緊緊跟着自家主子,卻不料公子沒行幾步就停住了,長壽忙跟着頓住腳,見自家公子只一動不動的望向院內。他心中好奇,也悄悄側了頭往院裡看,發現院裡落了一地桂花,黃澄澄的幾乎鋪滿院子,十分豔麗好看。
小僮兒還有心贊落花好看,謝希治卻一顆心涼了個徹底。院內門窗緊閉,落花滿地無人掃,確確實實是久無人住的模樣。
他緩緩挪動腳步,先去推開了堂屋的門,裡面空曠寂寥,椅上桌上都有一層浮灰。這裡沒人,謝希治扭頭出門往西廂去,剛到了門口又忽然站住,不期然想起有一次來,在這西廂窗下晾了幾件衣裳,周媛扶着滴水的頭髮忽地走出,是那樣嬌俏動人,頓覺腳上如有千斤重,再邁不開步子了。
無病和長壽悄悄看了良久,見自家公子還是一動不動,終於鼓起勇氣上前叫道:“公子,看來周家沒人在,咱們先回吧。”
周家沒人在,沒人在,這幾個字就像是重錘一般重重擊打在了謝希治的心上,他只覺心痛如絞、頭重腳輕,但猶不死心,還是咬牙強忍着拉開了西廂的門。
空蕩蕩的書架上落滿了浮灰,桌案上花瓶裡的花已經凋謝殆盡,只留一截枝幹,敗落的花瓣撒了半桌,幾乎將桌案上橫躺着的一柄短劍也蓋住了。
謝希治一步一步緩慢的走到桌案前,終於看清了劍鞘的模樣,他控制不住的笑起來。
這笑聲無半分歡悅之意,只充滿了濃濃的悲傷寂寥,竟比哭聲還讓人動容,令守在門口的長壽和無病都不忍耳聞,一齊上前叫道:“公子?”
謝希治不應聲,伸左手取了桌案上的短劍,又提右手拔劍而出,當看清劍身上刻的“懷仁”二字時,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他笑得身體都在顫抖,就在這悲痛莫名的笑聲中,謝希治忽然用力揮劍砍向了桌案。
長壽和無病嚇的齊齊大叫:“公子?”
一直守在院裡的謝希修的隨從,聽見這一聲都匆忙奔了進來,眼見那兩個僮兒一左一右扶着栽倒在地的三公子,忙上前去幫忙,也顧不上被砍斷了一半的桌案,就要擡着不省人事的三公子出去。還是無病機靈,記得回身取了短劍,才關好門跟着出去。
這裡離着他們的住處近,所以無病就做主先把三公子送了回去,那幾個謝希修的隨從又飛奔回去吳王府報訊,長壽則忙着去請大夫,平靜了許久的謝宅一時忙亂起來。
此時的周鬆也正忙着請大夫。周媛自那日上船以後,精神就一直不太好,每日大半時間都是睡着的,她吃的又少,整個人眼看着就瘦了下來。周鬆三人都看着焦急,知道公主這是心裡煎熬,卻又無從開解,只能想法拉着她出去看看沿途風景,巴望着解解她的心憂。
卻不料沒行幾日她就開始暈船,吐得根本吃不下去飯,連喝水都吐,最後還是船孃按土法子給熬了一碗湯灌下去,周媛才慢慢不吐了,能吃下去一些東西。
幾人剛鬆了口氣,眼看着再有三日也就到江州了,不料周媛忽然來了初潮。她疼得耐受不住,又是頭暈又是嘔吐,本就消瘦的小臉越發沒了肉。船上沒有大夫,也沒有藥,船老闆看這樣不行,怕他們在船上出了事,到彭澤硬是把他們留了下來,讓他們先去給周媛治病。
於是他們只得留在了彭澤。周鬆怕留下痕跡,也不去投店,自去尋了一戶農家投宿,然後又去請了大夫來給周媛看。
也許是因爲回到了陸地,讓周媛心裡多了些踏實,也許是因爲大夫開的藥見了效,減緩了她的痛楚,周媛終於不再像在船上那麼輾轉反側,漸漸能睡得下吃得飽,精神好了起來。等到幾日後,經期結束,她終於能如常行動,幾個人才真真正正放了心。
周媛身體好了,也可以開始動腦子思索以後的生活,他們已經在彭澤耽擱了時間,她怕多留下去會橫生枝節,所以身體剛一好就決定要走。
臨走之前,她單獨找了二喜說話。
自從在鎮江上船以後,二喜一直很老實,不多說也不多問,在船上還去幫着船工水手們幹活,連船老闆都很喜歡他,想招他上船幹活。下船以後在投宿的農家,二喜也不惜力氣,買藥熬藥之外,還經常幫着主人劈柴幹活,讓主人連連誇讚。
面對這樣一個淳樸的少年,周媛決定說點實話,“二喜,你心裡一定很奇怪吧?是不是覺得我們四個並不像真的一家人?”
二喜點點頭,又搖搖頭,“也像,也不像。”他不會描述,只覺得他們四人彼此關心照顧的勁像是一家人,可又不像是真的夫妻父子。
“我們並不是真的一家人。”周媛的臉色還有些蒼白,她的笑容也有些勉強,“其實我們是宮裡逃出來的。阿爹和哥哥都是內侍,就是淨過身的內官,你懂麼?”看見二喜驚訝的點頭,她又繼續說,“我和春杏都是宮人,當年先帝駕崩的時候,宮裡很亂,死了很多人,我們就趁亂逃了出來。”
公主的身份實在很難說出口,她也不想嚇到二喜,所以就把自己說得跟春杏一樣,“我們四人在一處共事了許多年,情份其實比親人也不差什麼,爲了掩人耳目,這才假作一家人的。我們這樣的身份不能給人知曉,不然是連命都會丟掉的。”
“你也知道,近來有些人來打聽我們,我們擔心是宮裡來人要捉我們,所以趁着這個機會就跑了出來。二喜,我本來不想連累你們一家,所以沒有告訴你們真相,可是你就這麼跟着跑了出來,我真的害怕會連累張大嬸他們。”
二喜一時呆住,愣愣的想了好半晌,才又開口:“他們還沒確定不是麼?”
沒想到二喜還挺聰明,周媛苦笑:“只怕我們一跑他們就確定了。”
二喜想了想,又說:“可是揚州不是京師,他們也不敢怎樣的。既然如此,我更不能回去了,不然他們豈不是會捉了我去問?反正我娘他們不知情,再問也問不出什麼的。”
……,他竟然知道自己找他談的目的,周媛仔細打量了二喜好一會兒,忽然一笑:“你說得對。那你當真就願意跟着我們走了?以後的日子可不一定有揚州好過。”謝家還沒查到確實證據,他們這麼一走,說不定正中謝家的下懷,免得謝希治“執迷不悟”,所以周媛還真不是很擔心有人找張家的麻煩。
“我不怕過苦日子。只要,只要你們別丟下我。”二喜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周媛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放心,再不會丟下你了。去跟阿爹找船吧,咱們走。”
人總要向前看,後悔惋惜有什麼用?過去的已經過去,不能重來也不能修改,她現在能做的,也只是一路向前,重新追尋自己安寧的生活。
揚州的一切,就當做是一場幻夢吧,不過是一場青澀的沒有結局的愛戀,有什麼不能忘記的?連兇狠的大姨媽都挺過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更何況,有些感情永遠是停留在記憶裡才最美,若是真的落到實處,她能承受隨之而來的利益糾葛麼?她能坦然接受來自他人的猜疑目光嗎?
她不能。她可以坦然承受任何人的利用,因爲她也可以利用回來,但是謝希治不行,那樣美好的感情若是摻雜了利用,不異於明珠蒙塵;她也可以接受任何人猜疑的目光,因爲她不在乎,可是謝希治不行,如果他也猜疑的望着她,她將無法自處。
所以還是走了的好。她曾想過要給謝希治留一封信,說點什麼都好,我配不上你,我是如此低微,你是如此高貴,我自慚形穢就此離開,咱們相忘於江湖等等等等,可她都下不了筆。她不想在最後還要寫信騙他,於是就只留下了那柄短劍,他見了應該能明白她的意思。
周媛一家收拾好了東西,重新登上小船,悄然離開了彭澤。
他們乘船過江,然後下船又換了馬車,一路向西北行去。周媛此時並沒有想到,就是因爲她的這一場病,讓他們免於被楊宇的人找到,從而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主動權,直到最後。
吳王府裡,楊宇看完信很是懊惱,跟對面的謝希修說:“就差一步!”把信推給了謝希修看,“朝雲好像途中生了病,半路在彭澤下船了,我們安排在江州的人沒能接到他們。等再去了彭澤,卻怎麼也沒尋到人。”
“不是說他們要去洪州麼?接着去找就是了。”謝希修指了指信說道。
楊宇搖頭:“他們這一路逃出來慣會聲東擊西,哪會真的去洪州?不過已安排人去洪州了,想來早晚會有消息。這個朝雲,她到底想去哪呢?”他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踱步,想了好久也沒頭緒,最後站住腳問謝希修:“懷仁怎麼樣了?”
謝希修皺起眉:“還是昏昏不省人事。我母親急的頭髮都又白了一些,杜先生也在家裡守着,說並沒有大礙,應只是一時急痛攻心,他遲遲不醒來,也許只是自己不願醒來罷了。”
楊宇聞言長嘆一口氣:“情之一字,竟然如此害人。”嘆息完了,又叫人把消息傳給歐陽明知曉,讓他那邊也尋些在江南西道的朋友去幫着找找朝雲公主的下落。
歐陽明接了消息說一定盡力,回頭自己一人獨處的時候卻又忍不住擔心:十娘生病了?是又暈船了,還是別的緣故?他摸出周媛留給他的信,又展開看了一遍。
“……暫居揚州期間,多承君厚意照拂,今日一別,未知可有再見之期,謹遺若干點心製作之法,聊表謝意。願君長命富貴,所願得償,無呂氏石崇之憂,得效陶朱公泛舟於五湖之上。”
他忍不住嘴角上揚,這個小娘子,定是對他有些怨氣,不然臨走怎麼還留了這麼一封信來慪他?
作者有話要說:呂氏指呂不韋,奇貨可居的故事大家都知道,我就不講了
石崇--:崇謂綠珠曰:“我今爲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於官前。”因自投於樓下而死。崇曰:“吾不過流徙交、廣耳。”及車載詣東市,崇乃嘆曰:“奴輩利吾家財。”收者答曰:“知財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
陶朱公即范蠡,傳說他幫助勾踐興越國,滅吳國,一雪會稽之恥,功成名就之後激流勇退,化名姓爲鴟夷子皮,西出姑蘇,泛一葉扁舟於五湖之中,遨遊於七十二峰之間。期間三次經商成鉅富,三散家財,自號陶朱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