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們倆,能不能好好聽我說話?”
他們的眼神交纏在一處,還帶上了清淺的笑意。姚濂大約覺得自己被忽視了,無比的苦悶,擡手敲了敲木船,將兩人的目光引過來,“好生聽着,你們可得說是自己做的,到時候露了餡兒都得自己兜着。”
長孫姒見他有些着惱,這才規規矩矩連聲應下,最後瞧他扯了船尾的鐵環,那船身下伸出三排木漿,嘩啦啦在水裡撥動了幾下,倒真是行了挺遠。
她看着有趣,姚濂一撒手,那木船不動彈了,“大約就是這樣,女郎心思細,待孩子又有耐心,我再教你幾遍,告訴你如何拆裝,可要記牢了。”
長孫姒笑眯眯地點頭,南錚卻冷哼一聲,撇開眼去。直到姚濂誇讚她心思靈巧,他這才轉過臉來道:“王府的地圖。”
姚濂在袖子裡掏了掏,把一個錦囊扔給了他,“我知道的地方也就這麼多,誰家還沒有一點禁地吶!你們扮成門客進府之後,估計開始一段時間會待在別院裡,至於如何往主宅去,那就看你們的本事了。”
他把酒壺裡最後一滴酒倒進嗓眼,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俗話說越平靜的地方越危險,儘管我已經十好幾年沒有去過,但是還是奉勸二位要當心,無論外頭有多少接應,都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然後從袖子裡掏出一紅一白兩個巴掌大小的瓷瓶,“這是保命用的,紅瓶裡的外敷,白瓶裡的內服,緊要關頭來兩粒,當然我希望你們永遠用不上!”
長孫姒眨巴了兩下眼睛纔將瓶子收進兜裡,忽然生出一種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悽愴感,“多謝姚伯父,慷慨相贈。”
“不客氣!”姚濂豪氣地擺了擺手,“老頭子年歲大了,就愛胡思亂想。你們還年輕,勇往直前是好事,但是切記莫要孤注一擲。小南錚身上的傷沒有大礙了,看情況須得再養上百十來日……”
南錚默默地掃了他一眼,姚濂立時改口,“……當然以南統領英勇蓋世的豪邁之軀,自然用不了這麼久。至於何時出發你們自己決定就好,呵呵呵!”
他訕訕地笑了兩聲,拎了藥箱倉皇出門;有在附近伺候的影衛來送他,他嚴詞拒絕,一溜煙竄出了客棧。
長孫姒坐在窗下看他手腳麻利的不大像是花甲的老者,笑彎了眉眼,一邊扯着木船的鐵環玩,一邊對南錚道:“原本只是想着去王府養傷,結果現在出現了一位被追殺的蘇姓老頭兒。哎,你說,我們這麼興沖沖地要進別人的府,會不會正中別人的下懷?”
“說不定。”南錚撐着榻挪下了地,慢吞吞地走過來,腳步不穩,卻鮮少再見腿傷的端倪。
長孫姒也不管他,瞧外頭路過一個妙齡的女郎,羞答答地投來目光,捧着臉戀戀不捨地走遠了。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想起這幾日在外頭聽到的傳言,同他道:“咱們來渝州不出五日,市井裡就流傳着這家老店裡住着位如玉的郎君,身體嬌弱,西子捧心,可是愁壞了一衆朝華娘子!”
他知道她這些日子偶爾會去探探消息,誰知道連這些也一股腦給拾了回來,對於這種大度不知道是喜是悲。他捏了她的臉頰揉了揉,瞧她瞪眼睛才收回手,“都聽着什麼了?”
她一面揉臉一面嘟囔,“近日盛傳哪座仙山裡有位道長善講《沖虛經》,渝王忙不迭求仙訪道去了。”
她笑了笑,有些嘲弄,“我這位王叔可真有意思,一會信佛,一會信道,這麼不誠懇,到了緊要時候看哪個能渡他?”
南錚端着杯子笑了笑,又問道:“還有呢?”
“就是那位蘇姓的老頭兒唄,年根兒底下被人追殺到渝州府,奄奄一息幾近不治。華氏心善把人救進了府裡,往後半個月幾乎沒有安生日子,日日都有賊人夜入王府要拿蘇老頭兒的性命。有一回,大半夜裡候吏追賊的火把亮透了半個渝州城,吵吵嚷嚷的也不曉得捉沒捉住。”
她南錚闔上了窗子樂不可支,接着道:“似乎從十幾天前終於安生下來,都傳聞那老頭兒不是被殺了就是重傷不治。不過,渝王連五哥的葬禮都只派了個管事前往,這事他是不會惦記的。再就是派兵圍剿瀘州叛軍,幾乎掏空了渝州府兵的主力,好歹在這件事情上我這位王叔還是有所作爲的。”
南錚委婉的表達了自己的不滿:“作爲,卻是在瀘州。”
“當年渝王功勳卓著,又於我阿爺有恩,他在世時格外忍讓。即便他今日沒有救急也不會有大錯。所以,無論結果如何,他已經表明態度。”長孫姒給他倒了一杯水放在他左手邊,笑眯眯地道:“這麼說來,渝王如今不在府裡,大家又都有暢達的態度,往後的事情或許沒有那麼難辦!”
他卻笑了,把杯子湊到脣邊,“希望借你吉言,這位聰明的娘子食客。”
然而長孫姒的吉言並沒有落到實處,成爲渝王府的門客似乎沒有那麼容易。十天之後,兩個人各自裝扮了一番,拿着姚濂精心製作的木船投到渝王府門前時,一位面目和善的中年管事招呼了他們。
雖說渝王府沒有寒俊貴士之分,但是尤爲看重才能。頭一關需要管事驗明出身過所,前程往事都需要交代清楚;第二關需要府中有經驗的舊客查看手藝,於是他們就卡在了這裡,更遑論能一睹室老的風采。
那位端坐在矮几後頭的舊客是爲五十來歲的老者,面目很肅正,儘量客氣地指出他們這門手藝頗爲精巧不假,可府中能人巧匠衆多,若是能得着七夫人的青睞恐怕還需要些時日。
他拒絕的意味很明顯,南錚卻開口道:“有的船渡的是人,有的渡的是心,先生以爲如何?”
那老者正細心地把木船還原成本來的模樣,手裡還攥着一把小小的木戟,戳在那鼓囊囊的糧袋上,聞言卻擡頭笑了,“先生這話,說得有趣,不過某還是得問過室老的意思。”
南錚頷首表示願意等候,那老者還沒起身,廊下就跑來一個六七歲的小郎君,穿着石青的胡服,手裡還攥着一截馬鞭,到了跟前氣還沒勻停就指了指老者手裡的木船,“我喜歡它,您能把它送給我嗎?”
那老者俯身行了禮,道一句世孫安好,指了指南錚和長孫姒笑道:“這船是二位孫先生的禮物,某做不得主。世孫若是喜歡,請容某回稟七夫人一聲。”
那孩子乖巧地點了點頭,有些捨不得,從兜裡掏出僅有的一緡錢遞給了南錚,眼睛裡極其渴望,“孫先生還有旁的禮物麼,我若遇上喜歡的,一定買下。”
各府都有各府的規矩,長孫姒饒是再喜歡這個孩子如今也得按照渝王府的規矩辦事,她淺淺地笑開,勸慰了他幾句;那孩子有些沮喪,默默地收回了錢眼巴巴地望着老者手裡的木船。
“不必麻煩夫人了,請先生把船給淵哥兒!”前頭又有人出聲,一行人轉過檐廊分立左右,然後長孫姒就看到了人羣后衣冠楚楚的慕璟!
她回過頭默默地看了一眼南錚,這也是你安排的?
南錚聳了聳肩,表示毫不知情。
慕璟也沒瞧他們,只是對那老者笑道:“方纔我陪着世孫騎馬去了,七夫人曉得這邊的事情,因爲是外客不方便相見,便說既然淵哥兒喜歡願意以高價買下。二位孫先生是有才德之人,若是願意,也可以隨在世孫身邊。”
那老者疊聲應下,領了長孫姒和南錚往別院去,半個時辰不到便安置好了廂房,又有蒼頭送了五十兩銀子和兩塊腰牌,領着他們在別院認了路。
各處廂房的門都是敞開的,那些門客正各自專心致志忙碌手中的活計。直到頭頂飄過一個碩大的紙鳶,上頭掛着一個三十來歲的郎君,悠閒地同他們招呼,這段行程纔算結束。
那領路的蒼頭再三叮嚀他們無事不可去主院,匆匆去了。
長孫姒一門心思全在慕璟怎麼出現在渝王府還給他們解了圍的事情上,也沒看清路,南錚停了腳步她還意猶未盡地往前走,前頭有人嗤笑了一聲,她擡頭打量了片刻,冷笑道:“慕中書,有禮!”
“有禮有禮,”慕璟嫌棄地揮了揮扇子,從樹下慢吞吞地踱過來,“得見二位孫先生,真是三生有幸,有幸有幸!”
長孫姒:“……”
南錚目不斜視領了長孫姒走遠了,到了他們住的廂房跟前,慕璟瞧四下無人這才快步跟了上來,低聲問:“你們怎麼扮成這幅樣子,我差點沒認出來!”
長孫姒眯起眼睛,擡眼瞧了瞧他頸下被匕首劃傷的地方,見他驚恐地往後退了一步這才道:“你呢,不是回京麼,怎麼到這兒了?”
他翻了個白眼,舉着扇子咬牙切齒,“當我想來,若不是接着信說你們在瀘州附近失蹤了,我能半道折來渝州請救兵麼?你們倒好,扮成這個鬼樣逍遙快活,早知如此,爺纔不管你們!”
南錚難得開口同他說句話,“聽聞你岳父身陷渝王府,特來搭救。”
慕璟手一頓,好奇道:“他在這兒?你們說的是前些時候那個被追殺的蘇姓老頭兒?”他搖了搖頭,嘆口氣,“那不是他,是通議大夫蘇恩盛,老爺子一把年紀佔了個如花美妾,那娘子姘頭是個綠林匪類,仇怨這不就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