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唄的聲音起起伏伏,所有人都沉浸在這一場亂事之後短暫的安寧裡,連平日裡動作敏捷的禁軍覺察到動靜都比往日慢了幾分。雜亂的奔踏之後還望向他二人遲疑了片刻這才俯身行禮,南錚簡單交代了情況之後隨着長孫姒往小築一樓的側殿去。
進了屋一個年長的內侍站在當中甩着浮塵尖利着嗓子數落收拾的人手腳不利索,長條几上空落落的就剩了平整的黃帛哪還有閼伽器的影子。
長孫姒一把攥住了那內侍的衣襟,“閼伽器呢?”
那內侍驚得魂飛魄散,腿一軟就要往地上栽,“殿,殿下……”
她皺眉頭,又厲聲問了一遍,“是不是被端走了?”
老內侍忙不迭地點頭,嚥了口氣才磕磕巴巴地道:“是是,就,就方纔唱完了淨水贊該高僧灑淨,將所有的閼伽器都請走了要將聖水佈施給虔誠的信徒……”
還沒待他的話說完,南錚早已閃身出了門,長孫姒手一鬆他整個人就癱坐到地上,慌忙叩頭,“可是奴婢出了什麼岔子,殿下息怒,息怒!”
她滿心悲涼地將屋子裡跪的十來個人掃了一眼,問道:“那閼伽器是誰放到這裡,聖水又是打哪兒來的?”
內侍俯首在地,不知所措,只道:“奴婢也不曉得,閼伽器是今早太上皇駕臨時身後隨着的三位高僧親手擺放到這裡,聖水應當也是從清華山而來,打從擱到這兒就沒人敢動過。奴婢命十個小崽子在這兒守着,可以轉眼都圍在門根兒瞧熱鬧,若不是奴婢引着聖僧來請聖水到不知道他們如此懈怠,殿下息怒!”
外頭大概是有人分到了聖水瞬間熱鬧起來,對佛祖菩薩歡騰的拜謝之音此起彼伏,浪潮似的翻卷。內侍越聽臉越白,生怕長孫姒突發的雷霆之怒將自己打得灰飛煙滅,好在她只是側耳聽外頭的動靜沒有將他如何的意思,轉過頭來道:“放到這兒之後呢,有誰進來過麼?”
“沒有沒有,沒有可疑的人進來,奴婢敢用性命擔保!這羣小崽子雖然不安分但是分的清楚輕重,只在這門前探了探,何況貴人們都在樓上絕不敢造次!”
長孫姒:“……”
且不說她和南錚暢通無阻地來回,單就是那個偷水喝的內侍就沒人注意到。若不是無意間撞見,那波聖水若真是佈施給了百姓不曉得死傷多少。不過外圍的禁衛防範還算嚴密,即便投毒也不是由這些內侍動手,一來毒藥藏不得,二來宮中之人攪亂法事難免禍及自身,那麼問題多半是出在長孫奐帶來的人身上。可怪就怪在這裡,長孫奐既然帶了來必定是他極其信任的人,這些人爲什麼要在聖水裡投毒,當真是崔荀的舊屬混跡其中,或者具體點就是那個杳無痕跡的道人?
她不明所以又問道:“方纔來取水的可有清華山的人,他們又對你說了哪些話?”
“有有,來的是清華山的首座僧慧信大師,指使幾個僧人將閼伽器請了出去。其中三十五個佈施給京中百姓,餘下一個是送到樓上給諸位貴人,這會……”
長孫姒怎麼也沒想到閼伽器還要往樓上搬一個,三樓都有誰?長孫奐父子,她阿孃,幾位朝中老臣,太妃,公主皇子都是些垂髫小兒……若真是那閼伽器裡的聖水有毒,她不敢想象,也不管那老內侍在後頭說了些什麼,喚來十餘禁衛匆匆往樓上趕。
三樓的氣氛不比外頭冷清多少,聖水已經佈施完畢。每人手中一盞白瓷茶甌,臨街的窗子洞開,引來六月急躁的風迎水而過,衆人正要將杯盞送到脣邊,忽聞樓梯一陣急響轉眼望去,長孫姒撐住了樓梯氣也未勻揚聲道:“不許喝!”
屋子裡瞬間安靜了,連立在長孫衷身邊的那位僧人都怔住了。長孫奐一身灰白僧衣束着發,笑的清淺:“方纔正說着你,打哪兒來的這麼慌張?”
她勉強笑了笑,對着行禮的衆人擺手,目光便落到那僧人身上。他微垂着頭清瘦的身形,倒不似崔淵曾和她說的身量頗長,這人卻不及崔荀的個頭。可他正站在長孫衷身邊,無論真假與否都不適合打草驚蛇,她清了清嗓子試探道:“這聖水,喝不得!”
衆人面面相覷,連那素來清冷慣了的僧人都忍不住擡頭看她,目光裡不是詫異不是驚訝一閃而逝的殺意她看的清清楚楚,轉瞬又接茬念他的經去。
她不動聲色地往長孫衷身邊挪,兩手疊在一處尋龍鳳鐲,又接着道:“方纔我在樓下看見個偷水喝的小黃門,探手舀了一點還分給了他的同伴。我上來提醒諸位,這水怕是不乾淨了。”她仰臉又對上那僧人笑眯眯地道:“當然,我沒有任何褻瀆佛祖的意思,還望慧信大師見諒。”
“殿下言重了,貧僧不敢造次!”
趁他俯身行禮之際,她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長孫衷的左臂將他從矮几後拽了出來。旁邊的長孫奐不知所以,方要去抱被她扯的踉蹌的長孫衷,慧信手裡散着寒意的短劍如影隨形奔着長孫衷的後背刺去——
電光火石間,長孫姒將目瞪口呆的長孫衷護在了身前,腕上的毒針也彈了出去。鐵器入骨的悶響,她回頭時長孫衷擋在他們身後,左肩已被短劍刺透,劍尖上的血滴在地上漾開一片。
慧信頸下中了一針見勢不好棄了短劍就要跳窗而逃,被禁衛扣住了羈押在一邊。一切來的太快,誰也不及做反應,窗外不曉得誰高聲歡呼了一嗓驚醒了衆人,紛紛往三人身邊撲過去。
長孫姒心頭絞成一片,哆嗦着探手去摸長孫奐,“三哥……”
“別碰!”他笑着攔住了她的手,“劍上有毒,如花似玉的娘子毒傻了怎麼嫁人。”
她眼眶發熱,連看他的臉都開始模糊起來,身邊有幾個禁衛慌張着去尋太醫。長孫衷捂着嘴眼淚吧嗒吧嗒地掉,“阿爺,太醫可厲害了,我生什麼病他們都能治好,阿爺你再忍忍,再忍忍……”
他捂着臉咬着牙不肯哭出聲來,長孫奐嘴脣青紫一片,有血從嘴角溢出來,長孫姒擡手將長孫衷的頭按進了懷裡。他笑了笑有些無奈,“我造的孽我來贖,只是看不到他長大。七姐,餘下的日子辛苦你了。”
眼淚刮的臉頰疼,她幾乎咬碎了牙,囁嚅道:“你們一個個心狠的緊,把孩子全都丟給我,我怎麼辦怎麼辦……”
“不哭了,不哭……”
他眼睛裡的笑容越來越小,她安安靜靜地看着。有個太醫大着膽子跪伏上前請了脈,一個頭磕在地上,“太上皇……殯天了!”
屋子裡壓抑的哭聲悶鍾一般埋死在重席下,外頭百姓還未從灑淨的歡喜雀躍裡緩神,傳蓮花燈的梵唄之音已然清揚,我爲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花,不被污染。可終究一瞬生死,誰也渡不得。
刑部大獄裡的牢頭悄默聲地換上了喪服,崔荀不得其意,擡頭時卻看見同樣一身白衣的長孫姒手裡拿着那把赤面白梅的絹傘平靜地等開門。他心思一沉,知道大勢已去。
她坐在他對面,將傘橫放在膝前,他擱下書問道:“今日有雨?”
“無雨,響晴日頭。”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塊青玉佩丟在他面前,大篆刻的一個渝字刺目,她道:“渝王崔荀今日在城南曲江池畔易容成清華山慧信大師欲意行刺,事發吞毒自盡,敢問足下可是渝王身邊那位道長?”
他手一哆嗦,閉了眼睛說是,“當日爲保萬一便是我和渝王互換了身份,若是兵敗他自會聯合朝中勢力在今日法會上再起事,不成想……”
“朝中勢力?可是和瑞公主長孫綰,吏部司封蘇慎彤和前惠太妃徐氏?”
“不錯!”
外頭自有錄事筆筆記下,長孫姒示意他出去,從袖中取了一張手諭來,“這是給你的,何去何從你自當明白,勿要再起紛爭!”
她起身欲去,身後的人將手諭上前大理寺少卿李奉賜死幾個字來回看了幾遍,顫聲道:“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
長孫姒攥住欄杆長長地緩了口氣,“過去一年,四件案子與其說南錚手刃仇人倒不如說是你清理同黨,這份胸襟單是那個有勇無謀只會泄私憤的崔荀做不出來;何況四件案子都給我留了提示,線索清晰拿捏關鍵,若非善於刑獄又久經官場之人不可能考慮如此周全;我自京城到渝州幾番遇險,死裡逃生,若非你着人手下留情,我活不到今日;最後,你如此在意那把傘……”
她打開牢門出去,“李璟有了三歲大的女郎,李妧也有適配的郎君,他們兄妹各自安好你大可放心。十二年前本該死了,隱姓埋名做出這等危害蒼生之事又是何必!”
身後鐐銬聲刺耳,李奉垂頭低聲道:“崔荀自蓬萊救了我,我欠他一命,自當生死不顧報他活命之恩。何況南郭之事又因李家而起,以致冒犯天顏。我欲扶崔荀御極爲他正名,舅舅並非刻意爲難於你……”
她捂住眼睛,厲聲道:“今日去的是三哥,我有何爲難?”她扶牆跌跌撞撞往外走,小聲道:“是我自己不察,你分明已經提示於我,棗樹與酸棗樹的不同表示兩個相似的人,道人比崔荀還要高的身量,是我忽略了……舅舅……”
獄門近在咫尺,可她卻再也看不清路,跌坐在一片黑暗裡捧着臉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