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在十二歲那年,端木贊再一次擺脫看守的目光,逃出了質子府。在全城大搜,他無計出城時,遇上要出城馳馬的王子寥子懷。端木贊趁機鑽進他馬車的車底,才安全逃出邑婁王都。
其後,他憑着僅有的一點記憶,一路西逃,躲過無數次追兵的搜索,混在商隊中,逃出了邊城。
端木讚的逃脫,引起邑婁國的徵騎四出,沿途追捕。
而他小小的心中只想,既然六年前,父王能將他交給邑婁人帶走,若返回王城,必然還是被送回邑婁的命運。
他不敢返回王都,在大漠中,又不會辨別路途,只得跟着商隊,一步步向大漠深處走去。
暮春時節,大漠中仍然一片孤寒,而他孑然一身,無糧無水,幸好他跟隨的商隊將他收留,纔不至於凍死餓死。
走了半個月有餘,商隊已進入大漠腹地。在端木贊以爲,可以跟着商隊走的遠遠的,遠離邑婁國,遠離北戎王都的地方去生活時,商隊卻遭遇了狼羣。
他在狼羣中奮力的廝殺,一次次倒下,一次次爬起,就在他滿身是傷,陷入絕望時,是一名商人將他抱起,奮力丟上馬背,催他快逃……
緩慢的講述,瞬間將甘以羅帶回七年前,那在狼羣中絕望掙扎的記憶。她身子微微顫抖,反手握住端木讚的手掌,低聲喚道,“端木贊!”
這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那個在狼羣中奮力求生的單薄身影。
原來,他也曾經有那樣的經歷。那樣的情景,她只遇到一次,已經是這七年來,再也拋不開的噩夢,也因此,也再沒有勇氣,孤身逃出大漠。
那麼他呢?有了那時的經歷,卻在她身陷絕境時,仍然衝入狼羣,將她救回,而她……竟從來沒有想過,縱然是大漠之王,縱然是大漠之鷹,面對狼羣,他也會怕!
感覺到她的顫抖,端木贊微微一笑,反手將她握緊,輕聲道,“不要緊,都過去了,我們都好好兒的!”
只在這一刻,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兩顆各自跳動的心,竟然悄然相通。他讀懂了她的心疼,她領會了他的寬慰。
隔了片刻,端木贊低沉的聲音,又再慢慢接了下去,說道,“那時,我雖然學會了一些大漠上的生存之道,可是,在那樣的驚慌下,又哪裡還能分辨什麼路途,只能落荒而逃……”
受驚的馬匹馱着他離開狼羣,在大漠中狂奔兩日,終於,奔入一片小小的綠洲。那就是,七年前,他在狼羣中救出甘以羅後,逃入的蘑菇洲。
這小小的綠洲,只生活着十餘戶小部族的牧民,正當端木贊以爲,他可以隱姓埋名,在這小小的綠洲安定下來時,卻親眼看到牧民將他的藏身處,指給了邑婁國的追兵。
萬般無奈,端木贊只得再次衝出綠洲,逃往大漠,就在與追兵的追追停停中,輾轉奔入這冰川洲。
那時的冰川族,還沒有這麼多的人馬、牲畜,一族只有千餘人,在這冰天雪地中,苦苦掙扎求存。
端木贊與邑婁國的追兵,都是身穿單薄的衣衫,先後奔入冰川。
望着高聳的冰峰,感覺到徹骨的寒冷,端木讚的心,也沉入了谷底。此時,他前有冰峰,後有追兵,等待他的,不是凍死在冰峰上,就是被擒回邑婁國,經受酷刑的折磨。
那時的他年少氣盛、血氣方剛,心
中發了狠,就算是凍死在冰峰上,也絕不回邑婁國苟延性命。
他鼓着一口氣,徑直向冰峰上爬去,竟然將邑婁國的追兵,甩在身後。
只是,單薄的衣衫,疲累的身體,令他無法抵擋冰峰上的嚴寒。端木贊越爬越冷,頭腦漸漸被凍的僵木,手腳漸漸發麻,卻仍然不願就此停下。直到……全身的僵冷,令他失去意識,凍僵在冰峰上。
等他悠悠醒轉,身體上,感覺到滿滿的暖意,張開雙眸,望上的,是一個玄衣男子溫和的眸光。
他不知道那男子是誰,只知道他是中原人,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願不願意拜我爲師?”
本來,他只是爲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可是後來才發現,那男子天象星宿,奇門遁甲,文治武功,竟然無一不通。
師傅督導極嚴,端木贊也學的勤奮努力,雖然每天都累的筋疲力歇還不許歇息,但那兩年,是他失母后,記憶中最溫暖的日子。
甘以羅輕輕點頭,心中暗道,“難怪他在大漠中消失兩年,回來之後,就一身武功,原來,是在冰峰上有這樣的奇遇!”
冰川洲雖然有冰川族的牧民居住,但是冰峰奇寒,沒有特殊的原因,不會有人去爬冰峰。
講到這裡,端木贊默默出神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師傅從來沒有問過我是誰,也從來不喊我的名字,我以爲,他不知道。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對我說,讓我下山回北戎王城。”
“是在兩年後?”甘以羅低問。有了端木讚的下山,纔有了那一年,邑婁的滅國。
“嗯!”端木贊低應,嘆了口氣,繼續講了下去。
當時的他,驚慌莫明,不知道爲什麼師傅要趕他走。他苦苦哀求,求師傅將他留下。可是他說,“你是北戎王子,未來的北戎王,你必須回去,這是天命!”說過之後,就飄然下峰,再也沒有回來。
端木贊雖然萬般不捨,卻也只得下山。此時的他,學了滿腹的星象推算,再進入大漠,已經不必盲目亂闖。
而,就在他踏進蒼原洲,就要到達王城時,又再遇上邑婁國的兵卒,並且驚聞,北戎王竟然要將次子端木冶送入邑婁國做人質。
自己所受的磨難屈辱,霎時涌上心頭,端木贊奪過一柄長刀,一路殺入王宮,將邑婁使臣一刀斬成兩斷。
講到這裡,已經是故事的結尾,隨後,就有了邑婁的滅國,北戎的雄起,也造就了英名蓋世的北戎王端木贊!
甘以羅靜靜的臥在他的臂彎中,默默傾聽,那沉厚平穩的聲音,並沒有太多的起伏。彷彿,講的是旁人的故事。
到此,她終於知道了端木贊所有的經歷。那身爲質子的六年,消失在大漠中的兩年,北戎王宮中,滿身是血,天神般的出現。一幕一幕,與當年端木冶的講述,全部吻合。
心底,隱隱的,牽出一絲疼痛。甘以羅微微抿脣,腦中,閃過他對王宮奴僕的殘忍暴虐,閃過邑婁王子,寥子懷的身影。
如今,她終於明白了,王宮中那些閹奴,就是昔日在邑婁國折磨他的同窗。
而寥子懷……只是出城時的無心之舉,就令他不惜與裳孜國反目,保全他的性命。
甘以羅微微側頭,清透的眸光,直直視入身側男子的眸底深處,輕聲道,“你回到北戎王宮,但…
…端木洪野並不信任你,雖然許你出兵,雖然封你爲王,卻從來沒有信任過你,是不是?”
似乎,這是當年繆淺淺所說,當年,端木洪野若是不死,繼承王位的,必定是端木冶,而不是端木贊。
端木贊身子一震,卻並不反駁,默然良久,才點頭道,“起初,孤王也以爲,是因爲我端木贊神勇,纔不必帶許多將領,後來……”
濃眉微蹙,重重嘆了口氣,低聲道,“我不顧北戎安危,私自逃回大漠,又在大漠中失蹤兩年,父王對邑婁國只能委曲求全,百般應對,也難怪……難怪……”
喉嚨,似乎被什麼東西塞住,後邊的話已經說不出口。
當年就因爲端木洪野的不信任,自己常常孤軍奮戰,在各族的爭鬥中,拼死廝殺。也正因此,短短數年,他將各部族盡數收服,令他端木贊之名揚威大漠,也使北戎國漸漸變強。
他也曾想過,若是父王將王位傳給弟弟端木冶,自己該當如何自處?是輔助他做天下霸主,還是橫刀奪宮,取而代之?
他不知道!
縱然現在他已經是北戎王,他也不敢給出那個問題的答案。
父王駕崩,同母的弟弟端木冶已經是他唯一的親人,可是……不要說他端木贊斷斷不肯屈居人下,就是這北戎國,也是他端木贊一手打下的江山,縱然是同胞弟弟,又豈肯拱手相讓?
思緒,變成一團紛亂,端木讚的呼吸,也不再平穩。這些年,午夜夢迴,似乎,自己竟然慶幸當年,端木冶的暗夜襲營,令他有個名正言順的藉口,將他排除在王位之外。
只是……這樣的念頭,他又如何能夠承認?
一隻纖柔的小手,撫上他起伏不穩的胸膛。甘以羅撐起身子,在暗夜中,俯首注視着他灼然閃亮的鷹眸,輕聲喚道,“端木贊!”
清脆的聲音,帶着令他安穩的力量,慢慢道,“我……不該問你這些,是不是?”似乎,是她揭開了他心底的那道傷疤,又令他流血,令他疼痛。
心,不自覺的牽出一抹痛楚,甘以羅有片刻的失神。
心痛?她會爲他心痛?
或者……是憐憫罷!
她心中暗想。拋去家國的重負,他在她眼中,已經不是仇人,而是……一個男子,僅僅只是一個男子,一個……與她共入了八年的男子!
她是生在南紹王宮,在父王母后的寵愛下長成的公主,聽到他這樣坎坷殘酷的經歷,自然會心生憐憫。若是換成旁人,她也會爲之動容罷?
“不!”端木贊微微搖頭,擡手撫上她細緻的面容,低聲道,“以羅,你該知道的!孤王是你,你就是孤王!”她不止是他的王妃,更是她的妻子,與他……共爲一體的妻子。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甘以羅低念,心,不自覺的漏跳兩拍。
是嗎?
在他的心裡,她就是他?他就是她?是嗎?
一時間,甘以羅的心裡,竟然那樣沉甸甸的,壓的難受。雖然說,已經決意與他共渡一生,但,她不知道,他的這份深情,是不是她所能夠承受。
喉嚨微動,若有似無的低應一聲,甘以羅微微咬脣,不敢再去研判身下的男子,離開他的懷抱,在內側臥下。這一刻,她無法看清自己,心慌意亂中,不自覺的,選擇了逃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