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異腦中轟然巨響,腳步慢慢後移,無力的靠上牢壁,支撐住整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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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將軍檀畢卿?”低聲自語,心底,仍在掙扎。自己一生信服之人,竟然是一個爲了一己之私,擅燃烽火,置家國百姓於不顧的無恥小人?但是,證據確鑿,自己又豈能不信?
奇木點頭,說道,“王上回都途中,檀畢卿中途設伏,意圖刺駕,已經伏誅。”
向異神色大變,嘴脣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奇木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向將軍素來忠勇,王上與我才費這許多口舌,只盼你不要被牟章矇蔽,築成大錯。”
向異垂下頭,咬脣默思,心底,信與不信,天人交戰。
要說信了端木贊,自己這十多年,竟然是爲了那樣的小人賣命,要說不信……
身子掠過一層顫慄,慢慢擡頭,向端木贊望來,掙扎問道,“王……王上,末將能不能見一見忠孝王?”渾厚的聲音,已經變的暗啞,心底的認知,竟令話語,有一絲難以覺察的顫抖。
鷹隼般的眸光,向他定定凝注,端木贊微微點頭,問道,“向將軍,若是證實孤王之言句句屬實,向將軍又當如何?”
“又當如何?”向異低語,慘然笑道,“向某揮兵攻城,又對王上不敬,唯死而已。”
脣角勾出一抹笑意,端木贊淡然道,“我端木讚的名聲,向來是毀多譽少,多一個人誤會孤王,孤王豈會放在心上?孤王若想殺你,又何必浪費這許多口舌?”
向異雙脣微抿,低聲道,“若果然如此,向某聽從王上發落便是!”
端木贊濃眉一挑,點頭道,“如此最好!”轉身向牢外去,向獄卒道,“替向將軍除去刑具!”也不多留,率着奇木大步邁出天牢。
秋意漸濃,大漠上,已經是風沙漸起,北戎王宮中還只是一些微涼,三休塔頂,四周通風,早已是一片清寒。便連灑入的陽光,也帶着抹蕭瑟。
向異跟着端木贊、奇木二人剛剛登上塔頂,只聽鎖鏈“噹啷”聲響,牆角處,一個瘦削的人影身子一縮,從抱膝的雙臂中擡起頭來,雙眸大張,滿含驚恐,向三人怔怔而望。
端木贊腳步一停,喚道,“端木恭!”沉厚的聲音,不含一絲溫度,凌厲的眸光,向他冷冷逼視。
人影一顫,手腳鐐銬發出一陣細微的聲響,微微一停,似乎猛然回過神來,來不及起身,急急撲前跪倒,顫聲喚道,“王……王上……罪……罪民端木恭……拜……拜見王上……”
顫抖的聲音,夾着濃濃的恐懼,幾破碎難以成句。離開牆角的暗影,瘦削的身影,更加顯的單薄,伏拜在端木贊腳下,仍然瑟瑟顫抖,彷彿不盛寒瑟。
端木贊俯首凝視,鷹眸中掠過一抹不忍,卻又瞬間消失,冷聲道,“端木恭,有人前來見你!”身子微側,讓出身後的向異。
向異邁前一步,喚道,“忠孝王……”
“向將軍!”端木贊截道,“十幾日前,你們的忠孝王已經在大殿登基,受羣臣朝拜,你該稱他一聲‘王上’纔是。”
聽到“登基”二字,端木恭神色大變,顫聲喚道,“王……王上……”伏跪在地,連連磕頭,求道,“王上,罪民不敢,罪……罪民知罪!”
向異見他身子抖如篩糠,聲如破絮,竟然不能成句,不由心中大疑,微微皺眉,邁前兩步,問道,“你……
你果然是忠孝王?”眼前少年雖然自稱“端木恭”,但是,這樣膽小怯懦,又豈是一個王者所爲?
端木恭不敢擡頭,顫聲道,“罪民……罪民八年前,已……已不屬王室,‘忠……忠孝王’三字,不敢再提。”
鷹隼眸光,瞥見向異神色,端木贊不由冷笑,說道,“怎麼,向將軍懷疑他不是端木恭?”也不等他應,沉聲命道,“端木恭,擡頭!”
低沉的聲音,並不響亮,卻似帶着無窮的威脅。端木恭身子一顫,卻不敢抗拒,慢慢擡起頭來。驚怯的眸光,與端木讚的眸光一觸,身子不由一下驚跳,又速速低下頭去,竟然沒有向向異瞧上一眼。
八年前,向異曾見過端木恭幾面,那時端木恭年少,到也依稀記得,是個面容俊秀的少年。而眼前之人,雖然蒼白憔悴,滿臉驚怯,但眉目間,仍然是當年模樣,只是又比八年前,又與先王端木洪野多了幾分神似。
向異一見之下,已知不假,心中大爲失望,低聲道,“你果然是忠孝王!”
這一刻,他心中只想,牟章素來桀傲,就連端木贊他尚且不服,又豈肯臣服在這個膽小怯懦之人腳下爲臣?此人確實是端木恭無疑,那牟章起兵……
陰晴不定的神色,落在奇木眼中,不由淡淡問道,“向將軍,仍有疑惑?”
向異微微搖頭,慘然道,“微臣……竟然這樣糊塗……”轉身在端木贊面前跪倒,沉聲道,“微臣身犯欺君之罪,望王上發落!”
端木贊輕輕鬆了口氣,忙雙手相扶,說道,“向將軍不過是受人之愚,何罪之有?”扶他起身,鷹眸中,已經滿是讚許之色。
向異雖然隨着牟章起兵,但短短一番舌戰,就知道此人爲人光明磊落,性子忠良,善惡分明。這一歸降,他的身邊,又多一員虎將。
向異歸順端木贊,和奇木一起,跟下塔去。端木恭聽着腳步聲漸漸遠去,才慢慢撐起身子,怔怔望向三人離去的塔階,一顆心,一寸一寸,沉入谷底。
這十幾日來,他被鎖在塔內,除了塔中的留守和一天一次送飯上來的僕役,再沒有見過旁人。
他無數次的盼着有人來瞧他,哪怕,是方纔那個……他懼怕的兄長,那個高高在上的君王,那個不可一世的英雄。
如今,他來了,他就站在他的面前,喚着他的名字,可是,他來的目的,只是爲了收服另一個人,一個……隨着牟章背叛他,昨夜試圖攻破王城的叛軍將領。
他說,“向將軍不過受人之愚,何罪之有?”
輕輕一句話,就免去他的罪責,只是將他的軍職,由偏將降爲副將,以示懲戒。
那他呢?
不管是八年前,還是八年後,他只是被母親擺佈,被旁人利用,他從沒想過反他啊!爲什麼,他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顧惜?
最初被擒的恐懼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孤寂與絕望。生,又能如何?是一世的囚禁,還是像過去八年一樣,披枷戴鎖的流放?
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折磨,再也瞧不見任何希望。
希望?
是啊,過去八年,他曾經希望,有一天,那個天神般的兄長會想起他,會饒恕他。事實上,他也等到了,數月前,他曾經親口,許他一個女子,也許他一世安穩的生活。
而如今,那令他欣喜若狂的承諾,毀在自己母親手中,一
切,皆已無望。如今,他所求的,已不是他能饒他性命,他只求他一個垂眸,對他說一句,“你雖然死罪難逃,但,你仍然是孤王的兄弟!”
這樣,就已足夠!
可是,他的眸光,除了凜然的逼視,幾時,曾爲他停留?就連這卑微的願望,對他,也成奢求。他,從來不是他的兄弟,他只是他的君王,一個,掌握他生死的主宰。
“王上!”端木恭木然低喚,空洞的聲音,彷彿一縷飄浮在空中的靈魂。
身體慢慢後移,癱坐在地,端木恭轉頭,望向塔外那一角湛藍的天空。此刻,朝陽高升,塔內陽光灑落,但,他的眼前,卻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王……王兄……”無聲低喃,麻木的心,仍然抽出一抹疼痛。
這個稱呼,他喚了六年,每一次,只換來他鷹眸一瞥,卻從來沒有應過。而,八年前的奪宮之戰,他就連喚出這兩個字的權利,也已失去。
驀然間,腦中,泛出一張俊逸絕塵的面容,正帶着淡淡的笑意,仰起頭,像他一樣,望着那個英偉不凡的男子,璨若星辰的眸子,閃着濃濃的崇敬。
“二……二王兄……”端木恭低喚,乾涸的雙眸,瞬間淚水充盈。
六歲之前,他只知道,他有一個王兄,他叫端木冶。王兄待他,溫和,卻不親密,他以爲,世上的兄弟,都是如此。
然而,那一年,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的王兄,驚喜的喚着“哥哥”,撲入那個少年的懷裡,望着少年對王兄的疼愛和嚴厲,他才知道,世上的兄弟,並不是都是那樣。
思緒,無意識的飄遠,將他帶回幼年時,那一日最深的記憶。
那一年,邑婁國的使者到來,要帶走王兄端木冶,父王從嚴拒到猶豫,母后卻一口應下。
就在送王兄離宮之時,宮門外,一陣騷亂,一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手揮長刀,天神般殺入宮門,就在大殿之前,手起刀落,一刀將邑婁使者斬成兩段。
端木恭微微闔眸,多年前的往事,竟似,就在眼前。
“哥哥!”微顫的脣,輕聲低喃。
他多想,像冶一樣,也喚他一聲哥哥!但是,他陌生的眸光,令他不敢靠近。也就是年節下,他纔敢跟着端木冶,去給他行禮,去怯怯的喚一聲王兄,可是,他也只是淡淡的一瞥,卻從來沒有應過。
那時,他不明白,母后爲何會答應送走王兄。如今,他明白了,她是爲了替自己爭奪王位!
端木贊逃入大漠,兩年不見蹤影,許多人私底下猜測,不是葬身在大漠的風沙中,就是飽於狼吻。
如果……再送走端木冶,北戎王位,就非自己莫屬……
“王位?”端木恭無力闔上雙眸,微微搖頭。他有一個天神般的兄長,又怎麼會起意去爭奪王位?他想要的,只是像冶一樣,能喚聲“哥哥”,得到他一些注目,一句……哪怕是苛責。
可是,他不敢。他和冶不一樣,他們是兄弟,一母同胞的兄弟!而自己……在他們心裡,只是個多餘罷?雖然端木冶待自己一向溫和,恐怕,也從來沒有將自己當作兄弟。
徹骨的冰寒,輔天蓋地的席捲而來。端木恭縮了縮身子,慢慢退回牆角的暗影裡,雙膝屈起,環臂緊緊抱住,面孔,又再深深藏入自己的手臂間。彷彿這樣,自己就當真不再存在,彷彿這樣,就擺脫了這無邊無際的絕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