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抖的聲音,帶着難掩的驚懼,卻不加猶豫的打斷了三人的笑聲。
甘以昊身子微顫,努力不去瞧那個令他恐懼的男子,一雙眸子,只是死死的盯在女子身上。
雖然知道,經過南紹王宮中的變故,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從小任他予取予求的王姐,可是,兩年囚禁,令他再也沒有了初掌權柄時的銳氣,生死攸關,眼前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機會,又豈肯放過?
甘以羅笑容落下,略一遲疑,仍然落在那個消瘦男子身上,卻微微抿脣,一時說不出話來。
三年前一別,她沒有想過,和他還有相見之期。如今,面對他一臉的渴切,雖然知道他不過是對她有所求而已,一顆心,卻仍然忍不住有一瞬間的柔軟。
他,終究是她自幼疼愛呵護的弟弟啊!
奇木回頭,淡淡道,“南紹王,見了王上、王妃,爲何不見禮?”
甘以昊一驚,身子微顫,雙膝已不自覺軟倒,低聲道,“見過王……王上,見過王……王妃!”
甘以羅驟然闔眸,一時間,心中的柔軟,變成一抹銳痛。
一個在人前屈膝的君王,即使將他放回,他……還能握得住他的江山嗎?
端木贊一手輕擺,命他起身,另一隻手卻暗暗收緊,牢牢牽着甘以羅一隻柔夷,緩緩向殿上去,口中淡淡問道,“南紹王,一向可好?”
甘以昊臉色微變,側身恭立,低聲道,“好……還好!”
兩年來,雖然衣食無憂,但,囚禁的生活,又豈能說上一個“好”字?
但是……
偷偷擡眸,望向上方男子偉岸的身軀。是生?是死?自己的性命,就懸在此人之手,又豈敢開口,說個“不好”?
二人一問一答,彷彿尋常人最常的招呼,而,聽在甘以羅耳中,卻是百味雜陳。
“一向可好?”
此刻,她的心裡,也想知道,這個她自幼呵護長大的弟弟,一向可好?
可是,她無法問出口來。
一個被俘的君王,縱然北戎守兵沒有苛待,又怎能說個“好”字?
而,對於一個俘囚,身上,是完整的衣衫,手足上,也沒有上鐐銬,似乎,也不能算不好罷?
眸光,掠過殿上垂手挺立的侍衛。雖說並無刑具,在北戎兵馬的看管之下,其間困頓,也可想而知。
心底,掠過一抹澀澀的痠疼,甘以羅垂眸凝視着階下那更加削瘦的面孔,輕輕嘆了口氣,說道,“以昊,王上已答應我,放你回國!”
再也不忍看到他滿面的惶恐,不忍他再受驚恐的煎熬。甘以羅不等端木贊出口,便將來意說了出來。
“放……放我回國?”甘以昊難以置信的張脣,喃喃重複。
放他回國?
這是兩年來,他天天盼望的結果,如今,果然成真,一時間,竟然恍若夢中。
兩年前,在南紹王城被俘,千里迢迢,被押入大漠的冷濘洲,受盡北戎將士的欺凌嘲罵。
其後,又頂着大風狂沙,在大漠中跋涉一個多月,被押來千澤洲囚禁,其中的辛苦,不要說一個君王,就算是常人,也是辛苦異常。
兩年的囚禁,他思過、悔過、恨過,卻也一直以爲,自己就算不死,也必然會老死在北戎的囚牢中。
哪裡知道,今日,竟然聽到自己的姐姐,曾經被自己污爲叛國的姐姐,親口說出,要“放他回國”。
一瞬間,甘以昊心頭激潮狂涌,又悔又痛,撲前一步跪倒,哇的一聲放聲大哭,連連磕頭,喊道,“王姐,是臣弟不該!是臣弟醉心權勢,竟忘了王姐的督導之恩,做出那樣的糊塗事來。但請王姐一同回國,登基爲王,弟願爲臣子……不!不!弟自願請爲平民……”
話還沒有說完,只聽端木贊喚道,“南紹王!” 低沉的聲音,帶着濃濃的不悅,冷聲道,“永和公主,已經是孤王的王妃,怎麼,南紹王要迎公主還朝嗎?”
“不……不……”甘以昊一驚,嘴巴張開,說不出話來。擡起頭,速速向端木贊一望,觸上他凌厲的眸光,不禁心頭突的一跳,又速速垂下頭去。
方纔,只是感動於甘以羅的不念前嫌,竟然會救他脫出牢籠,卻沒有想到,這一番話,落在北戎王耳中,竟然是搶奪他的王妃。
一時間,甘以昊心中又驚又怕,又悔於自己失言,低俯下頭,再也不敢多說一句。
端木贊見他神色大變,心中怒氣稍減,側頭望向身畔女子,卻見她輕輕咬脣,一雙眸子默默的望向階下男子,清透的眸子裡,含着滿滿的不忍。
端木贊微不可聞的輕嘆一聲,將握着她手掌的手微微收緊,轉頭又望向階下,淡道,“南紹王,孤王答應放你回國,只是……”
甘以昊大喜,一顆懸着的心頓時掉回肚子裡,連連磕頭,忙不迭的答應,說道,“是……是……”
端木贊見他不等自己將話說完就滿口答應,不由濃眉一挑,說道,“你回南紹之日,要向孤王遞交國書降表,北戎南紹,約爲兄弟之邦,北戎爲兄,南紹爲弟,立誓永世不反北戎!”
沉厚的聲音,緩緩而言,帶着令人窒息的凜然之氣,凌厲眸光,定定向階下之人逼視。
“這……”甘以昊一怔。
國書降表?
兄弟之邦?
雖然說,南紹本來就是敗給北戎,可是,那國書降表一遞,整個南紹朝廷,顏面何存?
可是,若是不遞,是不是自己就要被囚禁一生,客死異鄉?
心底,兩個念頭交織,彷徨無計,甘以昊微微咬脣,擡頭向甘以羅望去。
雖然說,他十年前就已親政,但,此刻在甘以羅面前,不自覺的,他仍然乞盼,這個曾經替他遮擋風雨的姐姐,替他拿個主意。
甘以羅與他目光一觸,卻只是淡淡搖頭,輕聲道,“以昊,我甘以羅已受北戎王詔封,做了北戎王妃。何況,你也早已下詔,廢我爲庶人。我……早已不是南紹的攝政公主,朝政的事,你自個兒做主罷!”
十幾年間,北戎平滅西疆各國,連中原大朔也收入囊中,雖然南紹王后步瑤攜王子出逃,拒江以守,保下南紹半壁江山,但,不是北戎不能攻下,而是端木贊手下留情罷了!
國書降表,對南紹雖然是恥辱,但是,一個幾乎滅亡的國家,又拿什麼來談尊嚴?
何況……
端木贊很快就要稱帝,這個時候,與南紹卻不述君臣,只令他約爲兄弟之邦,與裳孜王關璽言的哀順侯相比,於北戎,於端木贊,恐怕是最大的讓步了罷?
甘以羅微微闔眸,側過頭去,再不向階下多看一眼。
清淡的面容,冷漠的神情,令甘以昊的心,頓時一片冰涼。
“我……我……”擡起頭,怔怔注視着甘以羅,滿心想要哀求,可是,話到嘴邊,卻再也無法出口。
是啊
,是他親手下詔,廢去她永和公主的稱號,貶爲庶人。甚至,也是自己親手在酒中下藥,將她迷倒,命人將她押往贛嶺,安心置她於死地。如今,又有什麼面目求她?
當初國破被擒,在冷濘洲中,他曾經親眼看到她爲了他,將利刃指向端木贊。自己能夠不死,甚至,能夠回國,自然也是因爲她的原故。
如今,雖然受些屈辱,總好過當這階下之囚罷……
各種紛亂的思緒,在心頭激烈糾纏。終於,甘以昊狠狠咬牙,再次向高坐殿上的姐姐望去一眼,低聲道,“孤王……願降!”
一句話出口,全身的氣力,彷彿抽空了一般,慢慢滑坐在地。這一句話說出,今後,在北戎人面前,南紹國人,再也擡不起頭來。
但……身陷囹圄,不降又能如何?
“那就好!”端木贊輕輕點頭,語氣略緩,說道,“那就有勞南紹王再委屈幾日,五日之後,孤王和王妃親自送南紹王回國!”
“是……是……”甘以昊連應,再也提不起勇氣,向上看去一眼。
鷹眸向他一掃,端木贊轉向奇木,說道,“你吩咐下去,將南紹王遷入行宮安置,衣食用度,不得怠慢!”
“是,王上!”奇木躬身領命。
端木贊微微一停,又道,“去年所賜的南紹王妃,一起進宮罷!”
奇木領命,退出殿外吩咐安置。
甘以昊大爲意外,忙連聲道謝。
端木贊再不多理他,攜着甘以羅起身,輕聲道,“以羅,還有旁事未了,走罷!”
甘以羅耳聽着端木贊處置,微微抿脣,默然不語。等聽到甘以昊艱難說出“願降”二字,心底,也是微微一疼。
南紹王朝,凝着自己多少的心血?如今,他的一句“願降”,就永遠屈居人下,雖爲兄弟,實爲屬邦。
只是……
北戎將士以鮮血攻下了南紹半壁江山,生擒南紹王,本當躍馬沃土,飲馬湄江。如今,只因端木贊對自己的一番情意,就將南紹王放回。
若不是如此,如何令他們心服?
若不能令他們心服,難不成,只爲自己的弟弟回國,就挑起北戎部族的紛爭?
心神怔忡間,不覺隨着端木贊起身,卻在聽到後半句話時,微微一怔,仰起頭,疑惑的望向身畔的男子。
還有旁的事?
這一次來,就是爲了放甘以昊回國,他們還會有什麼事?
端木贊垂首回視,對上她迷惑的眸光,只是淡淡一笑,卻並不明說。直到出殿,才轉話道,“去年,無雙週歲,孤王封誥天下,將裳孜國兩位公主,賜南紹王爲妃!”
甘以羅大爲意外,側頭向他凝注,揚眉道,“北戎王此舉何意?”
端木贊微微搖頭,低聲道,“孤王答應你放他回國,自然不會送出大漠就完事。南紹王后步瑤攜王子過江,據湄江以守,恐怕他就是回了國,步瑤也仍然會與他分庭抗禮,勢成兩個南紹。”
“兩個南紹?”甘以羅心頭一震,低聲重複。
念頭百轉,心中暗道,“是啊,若不是王后步瑤與以昊爭權,以昊那樣良善的性子,又豈會將權勢瞧的如此之重,竟然暗算於我?”
她對甘以昊自幼呵護倍至,雖然受了暗算,險些把性命丟在他的手上,此刻,終究不願意承認自己疼愛的弟弟生性涼薄,經端木贊一點,也就將那一切的過錯,推到步瑤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