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開懷,又嘆了口氣頗爲可惜的道:“我本該好好謝謝他,可我如今身無長物……”他思索了片刻,就吩咐小二燒一份燒花鴨給他送了過去,說當是謝禮。
茗玥無言以對,也不提醒他那一份燒花鴨也是記在自己賬上的,夜裡叫了一壺竹葉青兩人共飲,雲罄今日似是十分開懷,還來了性質又彈了之前在鬼先生那裡談的曲子,只是這回琴音舒緩動聽,如潺潺流水,皎皎月光,如蝶舞桃花,蜻蜓弄荷,絢爛的,浩然的,純淨的,繞樑三日,韻味無窮。
說不讓安少闕來,安少闕便果真兩日也不曾來,少有的安穩。
第三日安少闕派人來說鬼九和已經找到,又想起先前茗玥的話,便等了兩日,讓他在牢裡呆了兩日,帶着兩斤滷肉,幾葫蘆燒酒與茗玥裝扮一番,跟着安少闕進了驥城縣大牢。
茗玥呆過三個月的北秦刑部大牢,此次來才知道原來牢裡都是差不多的,腐朽的撲面而來,處處是沾着血的刑具,還有老鼠蟑螂咬過的破衣服。
安少闕將雲罄帶到那牢房外:“你這可算是欠了我一個人情了!可別再想着用那日之事糊弄我!”
雲罄也沒心思與他周旋,點頭答應,心道日後自己回了北秦,他回了楚都,能不能再見還未可知,這個人情欠就先欠着吧。
茗玥也等在外面,不知雲罄和他談了什麼,只看到他笑着出來,手裡還提着燒酒滷肉,聲音裡含着血淚,“她死了……”
茗玥愣了一愣,茫然問:“什麼?”
她曾聽說過,遊子遠遊久久不歸,父母等來一具屍身,也曾聽說丈夫遠遊久久不歸,妻子等來一具屍體,如今便親眼見了兒子尋母多年,尋來一具屍身。
雲罄神色有些恍惚,悲痛到極致,身子晃了晃,茗玥忙去扶住他,她活了兩世,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卻獨獨不知母親先自己而去是什麼滋味,也不知讓母親拋下是什麼滋味。
她不知從何安慰,只道:“我陪着你。”
安少闕看他的神色,嘆了口氣,“她葬在何處?改日去祭奠一下。”
雲罄這纔有了反應,又匆匆回到牢房,看着被鎖鏈掛在牆上的人,問:“她葬在何處?”
茗玥和安少闕也趕緊跟着進去。
鬼九和被關了兩日,本就乾瘦的臉更顯得枯槁,聲音像是砂紙拉過一般,“就在驥城縣……”
他說了一處墳地,道:“你母親死的時候,說他與你父親因那把琴結緣,讓你親手將那把琴埋在她身邊。我也知你與你母親之間……”他嘆了口氣,又繼續說道,“我本不欲告訴你。”
雲罄閉了眼扭過頭,眼角流下一滴淚來,他扯袖子擦去,轉身便走了。
他回去抱着那把琴,一路往鬼九和說的墳墓而去。茗玥緊緊跟在他身後,安少闕本也想跟着,猶豫了片刻,回頭將鬼九和放下來扔回那酒巷子裡,連帶着雲罄拿的燒酒滷肉。
…………
墳前枯草萋萋,一陣一陣的陰寒,茗玥看着他站在那裡也不言語,周身都是孤寂哀涼。
她有些慌張,道:“雲罄,我們清一清這墳前的草吧。”
她見他不動,便蹲下身子來自己動手,卻忽地聽他低涼一笑,“清什麼?”
“她既想這麼死了,我還管她做什麼?”
茗玥動作一僵,不敢再動了。雲罄的母親是爲何離開,那時情景如何,她都不得而知。
他又悲哀的笑了一聲,“她總是沒個正形,半點母親的樣子,半點醫者的樣子也無。對我如此,對自己如此,對她的病人也是如此。”
茗玥站在他身後靜靜聽着,卻不知他是不是在和自己說話。
“她總說我是她的負累,從小便想着將我送出去,我本以爲她在玩笑……”他聲音隱隱發顫,甚至帶着哭腔,茗玥只覺得心中發緊,眼裡發澀,也不敢上前,看他是不是落淚了。
“卻不想有一日她竟真將我丟下了!”
“我本以爲她只是玩笑……”他頓了頓,語氣再不是無波無瀾,帶着悲哀,嘲諷,“原是該信的……那些旁人嘴裡說出的傷人的話,原是該信的!”
茗玥猛地上前抱住他,也不言語。
雲罄一訝,剛要將她推開,便發覺那人肩膀一顫一顫的,緊接着自己的胸前便是一陣溼熱。
她在哭。
她甕聲甕氣的道:“雲罄,你別再傷心了,你那麼好,她不愛你是她瞎了眼……”
雲罄隱隱皺眉,又覺得好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傷心,那是自己生育自己的母親,卻不言不語的有一日便失蹤了,又不言不語的有一日忽然死去了。他甚至覺得荒唐!
他爲她的死傷心,卻更怨她,怨她多年不知所蹤,又那樣一聲不響地死去。
怎麼如今她還哭成這樣?像是當初被丟棄的人、今日知道母親離世的人是她一樣。
他覺得胸前那片溼熱越來越大,衣服穿着不大舒服,又覺得熱到了心裡十分熨帖。
他輕輕將她推開,“她是我生母,你竟說她瞎了眼了?”
茗玥頓時手足無措,“我……我不是……”她擡頭,卻見他眼角稍稍帶了笑意,像是隱在寒冰中的一束暖陽。
她不由的呆了,卻見他再退一步,低頭皺眉看着自己的衣衫,“又讓你弄髒了……”
茗玥趕緊道:“我賠!賠你十件!賠你百件!”
眼前那人笑了起來,笑出了聲,茗玥從未見過他這麼笑,像是真的開懷。她也跟着笑了起來。
他彎下腰來,拿着那把琴,道:“這把琴……你同我一道將它埋了吧。”
茗玥連連點頭,剷土拔草,事事做的認真仔細,心中誠惶誠恐,想着她日後是自己的婆婆呢,等她嫁過去了還不知能不能再來,如今先早幾年給她儘儘孝道。
誰知挖了不到一尺,便挖出一個箱子來。她與雲罄詫異的將那箱子打開,看到裡面盡是醫書,只箱子一角放着個長條形的印着雪梅的盒子。
雲罄將那盒子打開,是一塊玉珏,印着不知名的圖案,雲罄看到眸中光芒一閃。茗玥好奇問道:“這花紋是什麼?像是圖騰一般。”
雲罄將那玉珏收起來,“沒什麼,只是普通的花紋罷了。”他又翻看裡面的醫書,
他將那玉珏收起來,又翻看那些許多醫書和角落裡夾着的幾本琴譜,哪一本都用硃紅筆墨批註,想來是她多年行醫留下來的。
茗玥看着那滿滿一箱子的醫學鉅著,不由感嘆道:“你母親整理的這些醫術,也算無價之寶了。”
雲罄不答話,他母親一生心血,還是這麼留給他了。他心中發澀,將那箱子蓋起來搬出來,再將那琴放進去,道:“你既讓我埋了這把琴,就算對父親有情意的。你若是願意,來年我將你屍骨遷回北秦,等父親百年之後,也好將你二人葬在一處。”
他頓了頓,看着那把琴,輕輕捧起一掊土掩上,又道:“父親這許多年還留着雲王妃之位,常年獨居一處,對母親您也算是仁至義盡了。我此次回去,便將您的死訊帶回去,也好讓他絕了心思,省得孤獨終老。”
他將那琴埋了,覺得這一把枯木也不知能在地下保存幾年,有些嘲諷的笑了,“你這一生倒是活的快活,做的事沒一個不荒唐的。你沒想着讓我給你養老送終,我也就這麼祭你一回,日後將你忘了,你也怨不着我。”
他這麼說着,就在墳前跪了下來,結結實實三個響頭,接着就跪在那裡沉默不語,好一會兒又說,“來的急了竟沒記起給你帶些紙錢來,也不知你那一手醫術,在陰曹地府裡能不能用,賺不賺的着銀子。”
他轉頭對茗玥道:“玥兒,勞煩你下山幫我買些吧。”
茗玥想說她死了那麼久了,大概早就投胎去了,給她燒了她也用不着,卻還是點了點頭,說她很快就回。
雲罄見她走遠了,又將那箱子打開,拿出盛着玉珏的盒子,打開,又不知按了什麼,那盒子又打開一層夾層來。那夾層裡靜靜躺着一張邊角泛黃的紙和幾塊各異的玉佩,地下潮溼,那紙上的筆墨已經暈染了,好在還能認得出字來。
雲罄看着那封信,頓時臉色便白了,他不自覺按向胸口,又深吸了口氣,反反覆覆將那封信看了好幾遍,接着猛地朝那箱子裡翻找起來,他拿出一本破舊的很厚的書,寫着楷書的《傷寒雜病論》,他打開來,開始都是讓人看了頭疼的疑難雜症,他接着往後翻,一頁一頁的找,在一頁裡找到標了紅點的“秦都廣陽廖家大當家”。
他在秦都活了許多年,自然知道這廣陽廖家是什麼意思。
他又抖着手往下翻找,又看到標記着藍點的“秦都聚豐錢莊”。
接着看,又找到許多紅點藍點標註的人名地名,承和秦家、崚安趙家、楚都穆家……北秦的,南楚的,他再往下找,竟還看到了“洹城淨初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