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汐終究沒有那個刺客的身形快,他剛剛出現,那個人已經將刀子架到了顧雲初的脖子上。顧雲初看着湖面隨着黑衣人從水中出現而熄滅盪開的蓮燈,微微向後靠了靠,盡力離刀刃遠些,指着湖面,“這個樣子,他們很快就能發現你在這裡了。”
黑衣人似乎也是發現了其中玄機,不由有幾分懊惱,隨即開口,“身邊有暗衛,想必你的身份也不低,如果用你來威脅他們,想必我能成功脫逃。”這個人的聲音有些低沉,似乎還在忍耐着什麼。
顧雲初只覺得身上溼乎乎的很不舒服,“你受傷了,暴露自己不是明智的舉動,我還不想死。”她有些煩躁。
“不想死,那就幫助我逃出去。”他將匕首又往顧雲初的脖子上靠了靠,顯然是如果她不合作他就把她解決在這裡。
顧雲初垂下眼簾,指了指湖水,“這湖水與宮中一些殿內的小池塘相連,你從水中出來,應該是會鳧水的。往那個方向去,從北宮的池塘之中出來,今日中秋,北宮看管較鬆,可以助你逃脫。”各宮的水流相通的事情,知道的人並不多,就算知道了也不是什麼好事,只會方便後宮的女人們耍些手段,她也是不經意間知道的。
“既然如此,麻煩你和我一起了。”男子話音剛落,顧雲初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一同帶到了水中。
蘭汐眸色一沉,她根本不會鳧水!隨後也跳入水中,緊緊跟着前面的兩個人。
顧雲初方入水中,便覺湖水爭相涌入口鼻之中,她無法呼吸,又想尖叫,肺中有一種將要爆炸的感覺,她如同拽住了一根稻草一般,死死拽着那名刺客的胳膊,生怕他將自己丟在水裡,不能呼吸的感覺很難受,湮滅了她的理智,忘記了有的時候人類求生的本能也會加速死亡。
正當她即將絕望的時候,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她的嘴,一口氣度入她的口中,她這才覺得好受了一些,還想汲取更多,對方卻及時脫離,拉着她向上方游去。
“咳咳……”剛出水面,顧雲初便使勁呼吸了起來,因爲剛開始嗆了幾口水,免不了咳嗽了幾聲,刺客捂住了她的嘴,巧妙地將鼻子露了出來,方便她呼吸。
“那邊有人……”兩人此時正在一座水中假山的陰影中露出了腦袋,刺客緊緊貼在她的身後,不讓她看到他的正臉。
顧雲初看了過去,這座宮殿她未曾見過,想必離北宮也不遠了。而在池塘邊上,正有兩人相擁着,藉着月光很好分辨是一男一女。這邊的宮殿鮮少住着人,想必是宮中男女來這邊偷情的,只是她看着那二人的身型似乎有些熟悉。
“沁兒,你若願意同我離去,我即刻便將一切事情推掉,與你遠走高飛,不再理會這些瑣事。”
那岸上的男子剛剛開口,顧雲初原本便因着秋風涼水瑟瑟發抖的身子陡然僵住,她難以置信地看着那兩個人,緊緊攥住了拳頭,才剋制住自己想要喊出聲的衝動,怎麼會這個樣子!
“阿媛還小,我不能這個時候離開,如果你願意等的話……那就……”顧雲初的身子更加冰涼,阿媛是她的乳名,小時候常常被這麼叫,讓她覺得歡喜的名字,此時就像一根刺一樣扎進了她的心尖,她無法相信母后竟然是這樣的人,縱然被打入北宮十一年,母女兩個相依爲命,她也以爲母后是鍾情於父皇的,可是父皇離開人世剛剛三年,母后便……
“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等就是,我們一起等……”男子的語氣十分的溫柔,對待自己心尖上的人,用着最貼心的話語。
顧雲初睜大眼睛,企圖看清岸上的兩個人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兩個,“準備好了,我們要下去了。”身後的刺客並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聽到他的話,慌張地深吸了一口氣,便被拽入水中。最後一幕留在她的腦海中,兩人相擁而吻,月光照射下,女子頭上的一根簪子折射出微微的紫光。顧雲初認得,那剔透的紫玉玉蘭簪是母后的心愛之物,後宮之中再無第二支。她的心也一同沉入了水中。
等到刺客再次帶着她浮出水面的時候,已然到了北宮。他拖着她爬上了岸,而顧雲初因爲剛剛看到的一切還處在震驚與憤怒之中,和着冰冷的水,她身上幾乎要沒有知覺,那人收起了匕首,等到顧雲初看過去的時候,他早已又帶上了面巾,只餘了一雙眼睛在外面,月光碎在那雙漆黑的眼睛中,點點星光。
蘭汐亦是溼漉漉地立在一邊,等待着顧雲初的指令,顧雲初調整了一下心情,“蘭汐,你回棲梧宮吩咐攬翠拿套乾爽的衣服來,從正門進,囑咐她機靈着點。”她現在已經凍得發抖了,一會兒要是回去,恐怕挨不到棲梧宮便要倒下。
“是。”蘭汐先是踟躕了下,隨後又看了顧雲初一眼,應了下來,還是選擇從水中離開。
顧雲初環顧四周,這個地方她已經有三年未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就算是這難得的節日,也沒有多添一盞燈,她依稀記得這偌大的北宮之中的每一座殿宇,每一處長廊小路,可惜物是人非,她如今已經不是北宮之中被人忘記的棄女,而曾經那些神智尚清醒的棄妃也被遣回了家族。
“鳳陽長公主殿下,”剛剛從她與蘭汐的三言兩語中,他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聽說這個小姑娘是在北宮之中長大的,是以並未打擾她懷舊,可是此時,他已經失去了耐心,不得不打斷她的走思,“我們走吧。”不止是她受了涼,他身上的傷也不允許他再消耗時間了。
顧雲初偏頭去看那男子,然後又看前面的路,邁起了步子。到底是熟悉的地方,就算是光線較暗,她依舊輕車熟路,繞過兩座宮殿,穿過一處長廊,又從一座殿宇一旁的小門進入,到了這座殿的殿後。刺客心中便有幾分感慨,北宮是作爲冷宮的存在,雖是淒涼卻並未荒蕪,反而隱隱有幾分莊嚴。而顧雲初將他帶到了一口枯井前。
“本來想讓你憑藉功夫從這高牆之中躍出,可是你身上有傷,又泡了冷水,似乎可行性不高,”北宮的宮牆是皇宮其餘地方宮牆的兩倍,爲了防止那些棄妃因着不被注意而逃出,“這枯井之下有條密道,通向城北的一處廢宅。”
“我能相信你麼?”他直視着顧雲初的眼睛,企圖從中看出一絲絲的破綻,她說的沒錯,以他現在的體力想要從這高牆中躍出,再遠離皇宮幾乎是不可能的,可是他想要確定這個小姑娘是真的就這樣放他離開了。
“你別無選擇。”顧雲初毫無壓力地回視,她句句屬實,根本不用因爲對方太過逼人的目光而心虛害怕。
“這種密道,你怎麼會知道?”他並不急着走,反而又問了一句。
顧雲初已經不耐了,她必須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這裡的空氣,只要還呼吸着,就會讓她回憶起那十一年的時光,“與你無關。”她生硬道。
“呵……”男子輕笑一聲,“鳳陽長公主,我們還會再見面的。”說完便躍入枯井之中,再無聲息。
顧雲初長舒了一口氣,癱坐在地上。
算了算時間,尋思着攬翠也快到了,她慢吞吞地站了起來,手心摩擦着雙臂,企圖取暖。到底是秋高氣爽的時候了,這種溫度她有些受不下,其實這座殿宇是離北宮正門最近的一座,穿過殿宇,便能隱隱看到北宮之外燈火通明,和這裡面的風景形成了鮮明對比。
“你們是怎麼辦事的,我陪着長公主殿下都進去一趟,又出來了,你們都不曉得,睡睡睡,就知道睡,小心哪日睡死了被無常勾了魂!”還未到北宮正門,顧雲初便聽到了那潑辣的聲音,不覺失笑。
“是是是,攬翠姑姑說的是,小的們失職了。”綺羅與攬翠都是顧雲初身邊的人,宮中許多宮婢太監見了都要禮讓三分。攬翠這麼一說,想來她來的時候守門的太監當真是睡着了的,那些太監纔會如此沒底氣。
“好了,攬翠,趕快進去吧,小心你主子凍傷了,這幾個懶胚子以後再教訓也不遲。”這是一個男子的聲音,清澈又漫不經心,帶着幾分慵懶。
顧雲初聽到這個聲音愣了愣,他怎麼來了?她神色複雜地盯着那個方向,兩個人影各提着一個燈籠,男子步伐穩重,從容緩慢,而女子則有些急了,見到顧雲初的身影更是快跑了兩步,“長公主殿下。”正是攬翠焦急關心地聲音。
“還不趕緊去換衣服,愣着做什麼,非要折騰出病來麼?”万俟暄的聲音有幾分惱怒,看着顧雲初隱隱有要爆發的傾向。
顧雲初瞥了万俟暄一眼,領着攬翠進了一間偏殿,這座殿宇其實是她們母女在北宮之中住的那座,在離北宮之門最近的地方,外面夜夜笙歌,而她和她的母親只能日復一日守着幾個瘋子,她不知道母后是怎麼樣保持理智沒有瘋掉的。
換了乾爽的衣服,顧雲初卻沒有出去,而是坐在了牀上,屋內漆黑一片,她看着面前只有一個剪影的攬翠,“江陽王怎麼也來了?”她和万俟暄都是驕傲的人,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那些尋找刺客的侍衛尋到了湖心水榭,發現長公主您將燈籠遺落在那裡,人卻不見了,江陽王恰巧也從熹華殿出來尋您,也尋到了湖心水榭,之後便到棲梧宮去看您回去了沒有,恰巧撞上了蘭汐和奴婢說話……便……便一同跟了過來。”攬翠性子比較辣,可是對着顧雲初卻收斂了很多,但依舊是個活潑的。
“之前你怎麼和北宮守着的太監侍衛們說的?”北宮是整個皇宮之中最冷清也是看守最嚴的地方,可是這個最嚴也只是個名義上的,女人們雖然瘋瘋癲癲,可是到底是手無縛雞之力,根本不需要什麼高手,只是看守的人數多了些而已。尤其是這種節日的時候,看守的人數最爲少,看守的人也頗爲不上心。
“奴婢就說中秋佳節,長公主念着北宮之中的太妃們,便提了點心前來看望,來的時候見他們都睡着了,就沒打招呼直接進來了,之後一沒留神被一個瘋瘋癲癲的太妃推進了池子裡,這才遣奴婢回棲梧宮取衣物。”說到這個,攬翠的語調倒是輕快了起來。
“你倒是會說。”身上暖些了,顧雲初站了起來,款款向外走去,外面可還有個□□桶等着呢。
“怎麼換個衣服還這麼久?”看到顧雲初出來了,万俟暄就立刻將自己的不快表現了出來,“顧雲初,你本事倒是愈發的大了,出來散散心能散的渾身都溼透了。”他挑着眉,毫不留情地諷刺道。
顧雲初被這麼一問,先是一愣,又是一口悶氣憋在了胸口,她反擊道,“我沒你江陽王那麼大本事,從小習武,如今年方十七便鮮有敵手,人家匕首都架在我脖子上了,我不聽話難道還死在那裡不成?”不管再怎麼早熟,到底還是個孩子,先前的事情委實嚇到了她,如今又被万俟暄這麼一說,只覺得愈發的委屈,又想起來撞見的母后的事情,眼淚也在眼眶裡打起了轉。
“可傷到哪裡了?”顧雲初難得沒有反諷回來,万俟暄怔了怔,聽出她語氣中有幾分不對勁,言語也輕軟了下來。
“還好。”顧雲初摸了摸脖子,那裡並沒有傷口,可是那種冰冷的感覺好像還在似的,她不想承認,在匕首架在她脖子上的時候,她接觸到那抹冰冷,有種對死亡的恐懼感。
“既然沒有什麼事情,那便回去吧,這裡不是什麼好地方。”就算是万俟暄,也會覺得這個地方冷清地滲人,不想在這裡多待。
顧雲初沉默地跟在万俟暄後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万俟暄覺得奇怪,他和顧雲初之間很難有這種沉默的。
“怎麼了?”万俟暄關心道。
“你覺得……”顧雲初想了下措辭,“你覺得皇叔攝政王此人如何?”
“怎麼會這麼問?”万俟暄有些錯愕,天下之人對顧清遠皆是讚不絕口,此人如何,應當是公認的事情,更何況顧清遠疼了顧雲初有三年,怎麼會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別廢話,你就說就是了。”顧雲初不耐煩地催到,其實她知道,万俟暄一定會說出那些讚美的話,更何況他是顧清遠的得意弟子,定然是對師父有偏心的。
“攝政王是一個傳奇。”万俟暄想了想,也只說了這樣的一句話,他能想到的也只有這一句話。不只是他,在華國之內隨便拽出來一個人問,也只是做這樣一個總結性的點評。
他十三歲便協助他的皇兄平了內政之亂,十五歲便率兵出征,曾多次擊退西涼,更打了幾場讓朝中老將都讚不絕口的戰爭。十七歲匿名參加科舉,調查科舉舞弊之案,竟意外得了個榜眼。自此之後,四國之內皆知道華國有個文武雙全,德才兼備的寧王。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他二十四歲之時,卻開始沉迷酒色、放縱形骸,二十五歲之時選擇了離開朝堂,遊歷四國,很多人都猜測他是擔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幫皇兄穩住了江山最後會被懷疑。那個時候,顧雲初還未出生。
而華國突然的災難,燕國軍隊攻到了帝都城下,他及時從東越趕回華國,率領將士將燕國軍隊擊出華國國土,這又是他的一大壯舉。
“可是……”顧雲初的語調有些迷茫,還帶着幾分質疑,“爲什麼這樣一個傳奇的人,現在還未曾迎娶王妃呢?”
她問出這個問題,万俟暄頓時停下了步子,轉身看着她的眼睛,氣氛冷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