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 顧雲初回國省親,以東越使臣之名參加華帝大婚,獻上賀禮。
對於顧雲初來說, 顧徵立後無疑是一件讓她欣慰的事情。這樁由顧清遠親自爲他定下的親事, 終於可以完成。
華國帝都因着帝王即將立後, 比往常都要多幾分喜氣。顧雲初離開華國還不足一年, 在使臣隊伍中進入帝都的時候, 都明顯感覺到了拿份喜慶。大約很久都沒有對她而言稱得上是喜事的事情了,心境都不大一樣。
此次顧雲初歸國,由江陽王万俟暄協同禮部迎接。
她在寧眉的攙扶下下了馬車的時候, 映入眼簾的便是心心念唸的那個人。淚水險些模糊了視線,可是她卻還要裝作無動於衷, 有什麼在心中一點一點的萌動。
万俟暄藏在袖口中的手握成拳, 垂着頭向她行了一個禮。
“許久不見, 別來無恙。”她的聲音有些啞,壓着哭音, 將不好的情緒一點點的收斂。
“別來無恙。”他故作輕鬆地笑了笑。
原本應該是歡喜的見面,倒是不知爲何,竟然如此沉重。
不能說出口的相思,不能付諸於行動的擁抱,兩個人都在忍。
在回華國的路上, 顧雲初想過無數遍兩人見面的場景, 她真的想過她會哭, 可是此情此景, 她卻不能哭, 最終還是要擦肩而過。
五指緊緊抓着寧眉的手臂,半靠着行走, 裝作旅途勞累的樣子,可是隻有她知道,這一次見面的忍耐,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氣,她真的無法做到不去在意。
傷了他心的時候她可以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擦肩而過。而她在異鄉的時候,心心念念全是他,回來一嘗相思,卻還是擦肩而過。他們之間,爲何總是要擦肩而過。
無以復加的相思。
“主子。”寧眉扶着她進了出嫁前的公主府。
一切井井有條,宛若離開的時候,不,就好像主人從未離開過一樣。
她怔怔地看着房內的樣子,心中五味翻騰。
“管家說,公主府的事宜一直都是江陽王在打理,力求讓公主從東越回來的時候,一切如初。”綺羅在她的旁邊,垂首輕嘆。
顧雲初不由得捂住了嘴,“這個傻子,”淚水從手背劃過,“我那麼對他,他幹嘛還要對我這麼好。”她一次有一次地傷害着他,可是他還是這樣,細心得讓人想要哭。
“主子,”攬翠哭得比顧雲初還要厲害,她‘噗通’跪到了地上,“不要當什麼太子妃了好不好,回華國吧,主子……”她眼淚不住流着。
江陽王對主子,幾年了從未變過,一如既往的用情至深,她們都不能不感動。
戰場上叱吒風雲的江陽王,爲鳳陽長公主化成了繞指柔,就算是塊石頭,都應該心動了,更何況人心都是肉長的,雖然他們都覺得鳳陽長公主長了一副鐵石心腸。
顧雲初被攬翠這麼一說,卻好像清醒了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氣,剋制着自己的情緒。
“你們先下去吧,我一個人靜靜。”她無力躺倚在貴妃榻上,狀似閉目養神。
難道她就不想回來麼?想,可是不能,她還有沒有完成的任務,若是就這麼回來,不僅會讓顧清遠失望,也許還會引發什麼她不知道的後果。
什麼都不知道的感覺,真是無力。她當時應該多問一句的,哪怕從顧清遠口中知道一星點的線索也是好的。
“本想讓你無憂一世,你卻自己跳入局中,既是不能脫身,那爹爹便先對你不起,總有一日會教他們加倍償還與你。”顧清遠那時如是對她講。
據顧雲初觀察,顧清遠許是欠了戚元什麼人情,進而又達成了什麼協議,而他與蘭沁的事情一曝光,後面的計劃都被打亂,是以,要由她來替代打亂的計劃,彌補某些事情。
她或許是應該高興的,至少他們還信任他不會將事情搞砸。
她苦惱地揉了揉太陽穴,完全搞不清狀況啊。
顧雲初回到華國的第三日,她提出要去護國寺上香祈福,万俟暄陪同。
“江陽王爲何不說話。”兩人一前一後行走在臺階之上,顧雲初提着裙襬,轉頭笑上一笑。
“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万俟暄擡頭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心中一陣悽哀。
“怎麼還不娶王妃。”她有意說些什麼緩和下氣氛,或是刺激下万俟暄也好,如此沉默,她只覺得壓抑。
“顧雲初!”他忍着怒意叫她的名字。
一擡頭,卻正對上她的那一雙眸子,笑意淺淺。
“真是懷念啊……”她低嘆了一聲,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他如此叫自己了,在東越的時候覺得度日如年,現在卻覺得恍如隔日。
万俟暄恍然無言,一時之間,情不自禁,他就要去拉她的手,卻被她輕輕抽開。
“少卿。”她輕輕叫了一聲,轉身又向上攀登。
這裡還有如此多的人,他們又豈能情不自禁。
万俟暄看着自己的指尖,彷彿女子手的溫度還停留在自己的指尖,驀然攥成拳頭,“如果可以,真想再也不放手。”他輕聲說給自己聽。
寺內,梵音聲聲。
顧雲初虔誠跪下,雙手合十。
“如果可以,不要再分別。”她默聲祈求。
木魚聲聲,都不能敲斷她的相思如絲。
夜晚的護國寺,是難言的寂靜,卻一點也不會讓人有恐慌感,或許這就是一寺所在的福地,受佛祖護佑。
“阿初,”万俟暄不過是閒來亂逛,竟然看到了她,不知道是不是應當稱爲是驚喜,“你怎麼還不睡。”
“睡不着。”她擡頭望月,一片皎潔明月光,卻照不盡黑暗。
他用袖子撣了撣她身旁的青石,屈身坐下,“在東越,過得好麼?”他用這句話起了一個頭。
“不喜歡……”一點都不喜歡,她眸中黯了黯,呼吸着華國的空氣,在他的身旁,纔是最好的。
“阿初,”他又叫,“你以前問我爲什麼喜歡你,想要娶你,那個時候沒有告訴你,可是現在想要告訴你了。”
“嗯?”
顧雲初一怔,又有一下沒一下地玩弄着手中的草葉。
“一轉眼,已經八年了。”万俟暄擡頭,閉了閉眼睛,忽然想起來了八年前的那個小女孩,不由覺得時光如梭。
“嗯,八年了。”她忽然覺得她很傻,八年前兩日相處,可是等到重回華國皇宮,見到万俟暄人模狗樣地站在顧徵旁邊的時候,竟然沒有認出來,雖然中間間隔三月。足夠一個瘦瘦弱弱的少年看起來玉樹臨風。
“八年之前,蘇沐找到你的時候,你的表現和那些在宮中長大的嬌滴滴的公主一點都不一樣,”万俟暄自嘲的一笑,“剛剛得知父皇的死訊,母妃不知被何人接走,那個時候,你們兩個就是我能信任的全部。”蘇沐是未來的帝師,而顧雲初是蘇沐看好的人,那個時候,除了這兩個人,他別無選擇。
“我也很感激你們的。”顧雲初眉眼彎彎,輕輕插話。
“不一樣,”万俟暄肯定的搖頭,“兩日的死裡逃生,我以爲我們是患難之交,可是等到再見的時候,你卻不認得我。”
“相處的兩日,你瘦瘦弱弱的,身上不是血便是泥,怎麼會讓人和衣冠華麗、玉樹臨風的江陽王聯想到一起,”顧雲初默默搖頭,“那時我還以爲和蘇沐救了的只是一個窮人家的少年。”
万俟暄目光忽然帶着幾分茫然,他定定地看着顧雲初,最後將心思一點點的收回,“第二次見到你,你完全不認得我,那種堅韌和傲氣比之前更甚,我在想,你怎麼會不認得我,會不會是看不起我,因爲你是蘇沐的徒弟,而我,只有一個江陽王的頭銜,還什麼都不會。”
他低低笑了一聲,“要知道,我也是被寵大的,只要是不違背原則的,幾乎要什麼有什麼,在你這裡,激起了我爭強好勝的心。”
“我開始爲難你,冷眼看你受顧雲惜的刁難。其實我是高興的,你在我面前,是不一樣的,”想起來她像一隻炸毛的貓一樣,他心中有幾分愉悅,“可是,越陷越深,從和你對立,走到你的身邊,雖然偶爾還是有脣舌之爭。”
“阿初,我想保護你,把你護在我的羽翼下。”
万俟暄深吸了一口氣,“你是強大的,根本就不需要我的護佑,我投到攝政王門下,習文習武,征戰沙場三年,戰功赫赫。可是從來沒有想過,你會不需要我。”
“你有自己的主見,你喜歡少桓,不能嫁給他你便自殘,然後爲了賭一口氣,又嫁給我。”
“我想用一切換你不去東越,可是你不需要。阿初,是不是戚少桓傷了你之後,你便再也沒有心了。”
“我以爲只要我一直努力,你的眼裡心裡總會有我,可是我沒有想到你會去東越。”
“情非得已。”她突然也是格外感傷,低着頭,輕輕吐出這四個字。
“少卿,”她緩緩開口,“對不起。”
彷彿有什麼壓在她的心口,讓她喘不過氣來,而除了‘對不起’她卻真的不知道應當說什麼了。
万俟暄抿了抿嘴脣,又定定地看着顧雲初,最好好像是確定了什麼一般,神情黯然,站起身來,“你沒有對不起我,只要你過得好便好了。”
顧雲初呼吸一滯,咬着牙,終究是沒有喚出聲,看到万俟暄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內,她才緩緩閉上了眼睛,“你一直很努力,我的眼裡心裡,總是有你的。”聲音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