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微明,宮華九重,高閣之間磬鐘敲響。
八月十四,宮中紅綢遍長階,金龍昂首,司樂起儀,鐘鼓齊鳴。
鳳磬瑤金殿辭別宣昭帝,嫁衣如火,金繡鳳紋,九鸞金釵卷絲簾,禮官跪迎,呼公主千歲。鳳室綿延。
大殿百官分列而聚,金磚盤龍柱下,一應墨色官服,峨冠博帶,正殿中央逶迤而過,非紅即黑,烏壓迫人。
宣昭帝金階之下攬住她肩,嘴脣翕動良久無言。公主隔着紅簾看他隱約被染紅的輪廓,等他許久,也沒聽他說出一字。
直至太史令擊磬吉時至,公主按禮拜別,作揖行鳳室大禮,跪地展袖三拜,禮罷起身,他臨得最後一刻。才蒼聲急切的叮囑:“阿瑤,若是受了委屈……”
“哥……”公主紅簾下聲低如嘆,忽而輕輕喚他:“望我下次再見你時,可如幼時……”
鐘鳴編樂,在她轉身時將餘音淹沒,宣昭帝卻聽得清明,他看她隨駕步出殿前玉檻,只覺金殿三尺之上,因她那一個字,瞬起一剎雷鳴。
儀仗從東華門出,喬彌接過,皇室喜駕移行,禁軍送嫁,御街紅妝三十里,京城百姓圍街而睹,儀仗繞街。喜輦緩入金巷。
公主府一併安排整,重臣皆攜禮往公主府以賀,家臣錄事在前迎賓宣禮,西街貴人奇多。百姓不太敢爭相來圍,便多多去了束高閣遙望。
然而金巷其中的圍觀者,卻仍然甚衆。
人羣之中隱了一襲蒼白的青衣,時而被人潮推着退幾步,撞得腳下踉蹌,又時而聽着這喜樂器鳴,猛地擡手捂耳,她搖搖欲墜的在這人海中浮浪,卻始終守着腳下的方寸之地不走。
兩隻手突然從人羣后向前伸來,抓住她衣領一提將她拽出了人羣之外,轉瞬站在了公主府對面的一條小巷前。
“我已說了她定在這裡。”葉娃娃面冷如霜,漆黑晶透的眸子裡有不耐和憎惱,似在憎這個人的無能,惱她的懦弱。
清荷腳下穩住了,又立刻轉身要往外走,葉娃娃眼疾手快地將她給抓回來。“想搶親麼?”她沉着臉冷道:“你缺了把劍!”她奪過墨涯餘手中的劍放去她手上,清荷觸電般鬆手,葉娃娃偏扣着她的手將劍柄給握緊,“拿着!”
墨涯餘淡淡看了一眼。便擡頭看向掛在不遠處一株榕樹上的傾北祭:“喬蔓青還沒到麼?”
“估計這日到不了了,據說葉兮……”她猶豫了一下,難以忍受的說出那個一聽就很假的藉口:“水土不服……”
她一臉吃癟的表情,堂堂葉神醫啊……傾長老由衷覺得這個理由不走心的很羞恥。
榕樹後“咯咯”傳來兩聲笑。沈卿慵慵懶懶的從樹後轉出來,婀娜的靠在樹上:“葉神醫如今可不是當年的那個病秧子,說他病了,我不信。”
“要你多嘴。”傾北祭從樹幹上掉下來。拍拍手一本正經:“我們今日是來好好喝喜酒的。”
她頓了頓,又緩緩地掃了他們一眼,緩慢緩慢的重複了一遍:“是好好喝喜酒……”
沈卿嫵媚的翻了個白眼,嗲聲嗲氣的撒嬌:“長老……這對新人我們如今誰也搶不走。可不就只有好好的喝喜酒了麼?你怎麼這麼囉嗦……”
傾北祭反手就抽她耳光,沈卿優雅的一旋身,躲了。
墨涯餘淡道:“請柬呢?”
沈執事玉指晶瑩,輕輕抹了抹指甲,刻意的嘆了一聲,伸手往懷裡一掏,掏出一沓來,朱脣輕啓“嘖嘖”兩聲:“真是沒含金量,皇室的請柬也這麼平庸,老孃還沒來得及費腦子呢,這模子就流出來了。”她轉而看向清荷,媚眼如絲的輕輕笑起來:“二十兩銀子,一封。”
清荷面色蒼白,她握着手中那把冰涼的劍身,沒有搭理,墨涯餘的劍,是這世上最快最利的殺人劍。
墨涯餘抽了一封出來在手,打量了兩下:“仿的請柬……確定我們是好好喝喜酒的麼?”
傾北祭默默捂了捂臉,其實她不確定。
沈卿掩着口目光飄向清荷嬌笑:“這就得看有的人怎麼想了。”
清荷怔怔看着手中的劍,幽聲輕道:“我不去。”
“你人都已經站在這裡了,爲什麼不去?”葉娃娃覺得自己真的不明白這個女人,她冷聲怒道:“你是不是有病,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清荷垂眸,容顏薄脆的如琉璃易碎。
傾北祭道:“我們儘量好好喝個喜酒……”
忽聞喜樂聲近。公主府前禁軍護儀駕而至,清荷剎那之間擡眼,人流攢動,一瞬將那人的身形鎖籠入眼。
豔麗的紅將他慣來清俊的眉眼映得明潤,俊美的令四周喧囂失聲失色,那紅浪翻涌如海,他是其中唯一一抹不可磨滅的光亮。
她看他下馬親迎喜輦上的人下來,該是禮儀過於繁重。她身子有些發飄的顛了一下,他伸手過去,自然而然的半緊着她的腰將她帶穩。
滾滾人潮,他們穿着同樣的紅衣,金線滾着袍角鑲邊,月華錦緞,繡着精緻的瑞獸暗紋,晃眼又奪目,登對如璧人,身邊再無二人可容納。
清荷心間窒了窒,胸氣不暢而哽,忽然便如淚雨下。
“看見了麼?”葉娃娃靜靜與她看着同一處,聲音陰冷透骨,緩緩如魔音蠱惑:“喬彌,他從來不曾對你這般體貼……”
清荷崩潰的退了一步,閉了閉眼。是啊……從來不曾……
他對那個喜輦中的人已是一種潛意識裡的相護,出於本能的捧着,這些,他真的從來不曾給她。
她哭着哭着心裡覺得不甘。她明明比那個人更有優勢,可卻爲何偏偏輸給了她?難道真如那人所言,是她白白的將喬彌給拱手讓了出去?是她自己不懂得利用麼?
她有些痛苦的撐了撐額,那些紅晃了她的眼,刺得她目睜不開,腦仁一陣陣劇烈的收縮,攪得她生疼,眼淚便更加的停不下來。
葉娃娃道:“你當真要看着他們今日在這裡拜堂麼?”
她語中的森冷寒氣聽得傾北祭不禁朝她看了過來,脊背細細起了一層戰慄:“娃娃……”
葉娃娃突然怒了,聲音壓抑的吼了出來:“你當真要看着他們拜堂嗎!?”
清荷抖了一下,似突然被她激醒,她茫然的擡了一瞬頭,眼淚在那一霎那間止住,她不知在想什麼,忽然僵硬的站直了身子。
“不能……”她喃喃,握着劍柄的手指節泛白,她也會不甘,她也會問憑什麼,她目光鎖着那大紅的嫁衣,驀然邁開了腳,一步步的,走向了公主府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