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很朦朧,宋冠言仰頭望着月,神色也很朦朧,他細細嚼着一個人的名字,唐甜……
唐甜是誰來着?
他的記憶已經很模糊,可偏偏心口那苦澀的疼卻還很清晰。
文殊看了看天色:“王爺,四更了,歇息吧。”
宋冠言有些迷茫的扭過頭來,看見文殊的臉,恍然間就想起來了,當年,似乎就是文殊,幫着他將一個笑起來特別甜的姑娘,葬在了迦葉寺那荒涼孤寂的墳墓裡。
依稀記得,那似乎是一名教書先生的女兒,在這龍蛇混雜的京城裡,與最底層的平民孩子爲伍,無根基,也沒什麼背景,唯獨燒的一手好菜,隔着老遠讓他嗅到了那香氣,過來見着了驚鴻一面。
當年的宋世子,還是個文韜武略,才情洋溢的大好男兒,豪情逸致,折柳成詩,還不明白世家門閥,隔閡如海,他說阿甜,我要娶你,然後被平陽王將這一份赤子之情,生生打碎碾進了塵埃裡。
後來他說,阿甜,你等我。
退而求其次,許好的正妻於是成爲了姬妾,她真的在等他,夜裡提着燈,在長廊漆黑的盡頭處執拗的燃着一束燈火,替他引着路,生怕他不記得歸途。
他夜夜都記得,從而忘記了去主院的路,平陽王送來的世家女兒,連模樣他都記不清楚,這幽深的高門宅院,掌着生殺大權的人着了惱,那一夜雨真是大呵,她跪在主院前頭,身下的血隨雨水蜿蜒,滲進花臺旁溼潤的泥土裡,嬌豔了海棠。
——孩子沒了。
宋冠言眼紅了。
“本王如何得知她已懷了我宋家子嗣?”面對質問,昔日的平陽王怫然大怒:“連自己孩兒都護不了,留有何用?趁早給本王逐出府去!”
他那時多衝動,頭一次想到了,要弄垮自己的爹,他說阿甜,我會把你所受的委屈,都一一彌補回來的。
他憤怒得像頭獅子,唐甜卻還是死了,積鬱成疾,依舊是死在一個大雨綿延的夜裡。
大夫說,是身子太差了,熬不過去,他那個笑起來比糖還甜的姑娘已經許久不曾對他笑過了,臨到這最後一刻,卻居然抱着他笑了,她說幸好,我不用葬在你宋家的墓裡。
她是嫌,嫌他們這些門閥世家髒。
她說,你要是變得同那些人一樣,我便再也不喜歡你了。
我便再也不喜歡你了……
宋冠言在月下輕喃:“她說她再也不喜歡我了……”
文殊不知他在說什麼,只提醒道:“王爺,五更,該上朝了。”
宋冠言兀自在中庭愣了好一會兒,才轉過身去:“不上了,回去歇息。”
文殊本想攔,動了動嘴,還是算了,心想,他家王爺又任性了。
宋冠言一直都是將唐甜小心翼翼地藏在自己記憶裡的某一處的,任由她積灰成殼,風沙埋骨,也巋然不動,固執的封存着,可如今,那層殼近乎裂了,黃沙也被一場大風快吹走吹盡了。
他忽然想起他當年對他爹的抵抗,原本是已計劃好了的種種極端手段,卻因着唐甜的一句話,變成了遣散後院之後可笑的不近女色,混跡小倌兒,成爲了當年名動京城的一名斷袖,如願以償的將他爹氣得大病一場。
他曾一度在想,今後會不會就這樣過了?以自己的前途作爲報復,葬了宋家的將來,無休止的糟蹋自己,以此來獲得短暫的快感?
他知道這樣無任何意義,他知道這樣不行,可他沒有任何理由從中走出來,他不知道阿甜所說的變得同他們一樣是指哪樣,他越來越暴躁,越來越陰晴不定,直到後來,他認識了阿瑤。
這居然還是個鳳室的公主。
宋冠言悶悶地笑出聲來,多巧啊,在那個時候,他所有想做的事情,都一瞬間找到了藉口。
他眼前似又浮過一片春綠京華的柳岸,當年有人意氣風發,騎馬倚橋,一笑羞了閨嬌女,當年有人春衫如水,鬢上簪花,掩面折了夢郎腰。
他在柳絮扶搖的夢裡走近她,溫柔撫上她的面頰,輕聲問她:阿甜你說,阿瑤……是不是就是爲我而來的?
公主在寢殿的榻上,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婚訊果然在一個月後傳了下來,與此同時傳來的,還有魯升吉大軍即將到達邊關的消息,宋冠言這段時間很少去公主府,就算去了,也沒湊到人面前去討嫌,金駿眉炸開了鍋,荷菱急的在堂中來回踱步,不斷念叨着:“完了完了完了,還沒嫁過去平陽王便已強迫過公主喝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公主若是當真嫁了他,今後日子可怎麼過纔好?”
喬彌本要跨去堂中尋劉溫伯,聞言頓了頓,回頭便道:“他強迫公主喝了什麼東西?”
荷菱道:“藥汁啊,就是那種黑乎乎的藥汁。”
喬彌轉身又走回來:“什麼藥?”
“我、我哪兒知道……”荷菱看着他突然陰下來的臉色,有些嚇懵,她不懂醫,自然是聞不出來也看不出來的,想了想,狠狠道:“反正不是什麼好東西,聞着腥苦的很,臭極了,難聞極了!”
喬彌沉默一瞬,不知在想什麼,臉色愈來愈難看,他將荷菱抓過來便問:“你前段時間說,公主最近愛吃葡萄,動不動就容易打盹兒,犯困?”
荷菱呆了呆,“是啊。”她不明所以地看着喬彌突如其來的焦急,這些跟平陽王強迫公主喝藥有什麼關係?
喬彌臉色卻是更難看了,隱隱有些泛青,“吐不吐?她是不是突然也會噁心的想吐?”
荷菱瞪大眼:“駙馬爺你怎麼知道?”
喬彌忽然渾身一片冰涼,宋冠言不會無緣無故地強迫公主喝些東西,慢性毒藥?他潛意識裡覺得宋冠言不會,那麼聯想起這些東西,便只有一個可能,喬彌指尖有些發抖,他當時怎麼就沒多想想幾種可能,沒多替她診診脈象?哪怕是……替她調理調理身子,那也是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