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細雪飄了半個時辰,染白眉鬢,公主拂落肩頭的雪,正準備隨內監進去,殿外的石階前,忽然聽見一聲宣稟:“平陽王覲見——”
腳下驀地一頓,公主駐足回了回頭,紛揚大雪中,便見石階下宋冠言正在走來。
暗紫色的蟠龍玉錦袍,外頭罩着蘇繡墨紋的禦寒披風,眉眼精緻如昨,眼尾一挑顯出的那麼幾分瀲灩顏色依舊,不管含威含怒,總覺似在勾人,只是那慣常有的一抹輕佻戲謔,卻是許久未曾見到了。
沉眉看他半晌,公主旋即轉身往殿中走去,宋冠言在她身後立定:“阿瑤就這般不待見本王麼?”
公主恍如未聞,朝着內殿的方向腳步未停。
宋冠言勾脣,嗓音懶軟:“好歹夫妻一場,你就這般薄情?”
不由得頓下步子,然而也僅停了一瞬,公主依舊不曾回頭,涼涼往後乜了一眼,便徑直進去金殿。
殿內侍人得到鳳桓矣許可,正要宣平陽王進來,公主打斷他:“慢着。”
侍人已經張開的嘴又合上,徵詢般看向鳳桓矣,鳳桓矣掀了掀眼皮子,將案前卷宗捲起擱去一旁,淡道:“怎麼?”
公主緊幾步走到大殿中央,“阿瑤有要事,要與皇叔商量。”
鳳桓矣看看她,“平陽王聽不得?”
“聽得。”公主冷道:“待阿瑤的話說完以後,皇叔大可再宣平陽王以及言先生等人商量,只是阿瑤看見不想看見的人,情緒會受到影響,怕到時語句稍有錯漏遺漏了些細節,總歸是不太好。”
她畢竟在北祁軍營裡待了數月,因果考量,深處一究,她所說的話,自是不可完全忽略的,鳳桓矣眼角掃了侍人一眼,侍人會意,頷首退下。
鳳桓矣道:“說吧。”
公主斂首,在殿下靜了片刻,纔開口道:“皇叔千辛萬苦,籌謀半生才得來的這個帝位,願意在還未完全坐穩之時,便被有心人覬覦,岌岌可危麼?”
鳳桓矣沒擡眼,挽袖執筆在硯臺裡蘸滿了墨汁,揚揚脣角,看不出情緒:“想說什麼,不必繞彎子,說完了便退下吧,昭陽宮還有你的一席之地,若有可用的價值,朕自會考量。”
相對於看來,鳳桓矣是很冷漠的,宛如對她所說的話完全不怎麼放在心上。
可公主知道,並不是這樣,就憑鳳桓矣並未打算讓宋冠言來將她接回平陽王府,便能看得出來。
她此次回來,是一事無成的,嚴格點來說,她先前與鳳桓矣之間的那一場互相利用,是以她不要命而換來的險勝而告終。
他所期望暗示她要做的事情——勸退喬彌、擾亂祁軍……她一件都沒做,反而是變相的藉助鳳桓矣了了她一個見喬彌的心願。
眼下她又站在這裡,鳳桓矣的猜疑只能藏在骨子裡,畢竟她在北祁鍍了一層金,這是她如今的利用價值,鳳桓矣清楚這一點,所以還未這般快得與她撕破臉皮。
公主便擡頭,索性直接盯着他道,“皇叔曾經問阿瑤,祁姓與鳳姓誰親,阿瑤的回答,從來只有一個鳳字,在北祁數月,阿瑤親眼見識了北祁蕭彧的排兵佈陣之精,相信皇叔也不會陌生,是故阿瑤此番特意回來,是想請求皇叔,主動議和!”
微微詫異,鳳桓矣彷彿聽了一個笑話,終於擡起了眼,看着她嗤笑一聲:“議和?”
公主沒開玩笑,管他笑不笑,只管定定地將他看着就是,無半點尊君之意。
鳳桓矣也沒打算她當真會尊着他這個皇帝,笑完之後,喟然輕嘆:“阿瑤,你怕是回來被南莫老百姓的這一罵,將腦子給罵糊塗了是麼?議和?我們憑什麼跟他議和?”
公主面不改色,顯得有幾分咄咄逼人:“那眼下這種局面,皇叔又憑什麼擊退北祁?就憑被蕭彧派兵攔截在千里之外的魯升吉大軍麼?”
鳳桓矣無聲一笑,將目光收回了書案上:“你想說什麼朕知道了,下去吧。”
適可而止,鳳桓矣是個聰明人,跟聰明人講話不怕他聽不懂,只怕他爲了那點好勝之心,非要拿整個國家做賭。
他的臉上根本看不出半點鬆動,可事已至此,公主始終相信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定然都有想過議和之事,只是因着那點自尊心,不願承認自己終將輸給那個最不願輸的人罷了,故而都緘口不提。
言喻之不願輸給蕭彧。
宋冠言不願輸給喬彌。
鳳桓矣不願輸給自己,換言之,是不願輸給鳳室先前的兩位帝王。
那麼這個僵局,便由她來打破也無妨。
公主沒再多言,隨着引路宮婢回了昭陽宮,在她走後,宋冠言才得令進來。
鳳桓矣的臉色沒有她在時的那麼輕鬆了,宋冠言在下面的行禮聲畢,他才些微回神,想起來問了一句:“平陽王所來何事?”
宋冠言垂眸:“聽聞公主回京,微臣……想將她帶回去。”
鳳桓矣執筆的手一頓,意味深長地將他看了一眼,“平陽王說這句話之前,可曾仔細考慮過麼?”
宋冠言斂眉,忽然沒說話。
鳳桓矣便就繼續批註手中文書:“若無別的事,你也就先回去吧。”
宋冠言杵在下頭半日沒動。
言喻之睡覺向來偏輕,加之心頭重事壓胸,也難睡得沉,迷迷糊糊地將外殿的話聽了大半,就在這兩個時辰左右,竟就清醒了。
才睡醒時的嗓音,總有些溫綿:“平陽王的心情鄙人理解,可公主在關鍵的時刻於我們而言還有些用處,讓你就這麼帶回去,確實有些不妥。”
鳳桓矣擡眼,言喻之正繞過內殿的隔斷走到這正殿前來,原本是由着宋冠言站着的,見他臉色有些煞白,鳳桓矣便道了一句:“都坐吧。”
太陽穴有些悶疼,言喻之擡手揉了揉道聲謝,放下手的間隙不經意間瞥見宋冠言的臉色,一時想到公主走後,所聽聞的宋冠言狀況。
據聞是很暴暴戾的,臉色終日陰沉,使得平陽王府上的家僕也終日惶惶,朝中大臣也均有繞着他走的嫌疑,只有在進宮的時候,才稍微收斂些,然而沒有必要,這段時間他也是極少言談。
言喻之思量一番,婉轉地嘆了一口氣:“雖說不能讓公主隨平陽王你回去,可皇上也沒說,不許平陽王去昭陽宮,探望公主啊……”
宋冠言眉心動了動,看向他。